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进入十二月。
    许平远的工作实际上有很大的弹性，他可以很忙，也可以不忙，只要他把手里的活儿都交给手下人去干，他就不忙，但是他总是喜欢亲自上阵，监督每一个环节，不留一丝漏洞。就这点我总是说他不像个老板，老板们不都应该闲得去打高尔夫球吗？
    我怀孕，从某些方面来说也算是给许平远带来了福利——他终于决定给自己放几个月的产假，以便亲自照顾我的生活起居。
    我当然是感动得无以复加。孕妇需要一个安静和谐的环境，许平远准备和我一起去乡下外婆家，在外婆家过年，直到孩子出世。
    听到这个消息我更是感动得七荤八素。住在许公馆不可能，我受不了和那群聒噪的姨太太呆在一起整天抽大烟搓麻将。乡下风景好，生活节奏慢也没那么多烦心事，更重要的是有许平远时刻陪着我，简直是家庭装大礼包了。一开始我还担心如何和许平远的外婆相处，他告诉我完全不用担心，据说他的外婆性格很随和，对四邻都是特别亲切的。况且楚兰和外婆住在同一个村庄，我无聊了可以去找她玩。
    这就是和谐甜美无敌的蜜月之行啊。
    许平远提前一个月让下人帮我收拾东西。因为这次要住的时间很长，所以东西是一定要带好的。他也在忙着把能处理的事情都提前处理完，这样到了乡下会轻松一点，有什么急件直接让手下送过来就OK了。
    我正在厨房洗碗，身后一双手伸过来，揽住我的腰。许平远低沉的声音：“把碗放下。”
    热热的气息吹拂在我的耳边，我一时有点脸红心跳：“你松手，不然碗打了……”
    “你不应该干这些的，”他的语气有些责备，“小孙呢？”
    我说：“我给她放了一天假……她也应该休息休息。”
    许平远夺过我手中的碗：“我来洗，你去歇会儿。”
    我冷汗：“你这么一个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大少爷，洗碗？算了吧，你连洗碗布都不会用吧。”
    许平远表情严厉起来，口气完全是命令式的：“听话，床上躺着去。”
    我郁闷了：“我是怀孕，又不是病危……”
    说归说，我还是在许大少爷的淫威下乖乖回了卧室。最近好像确实有点嗜睡，一天八小时也睡不够，唯一的缺憾就是没法陪许平远晚上处理文件了。我当然不敢喝咖啡提神，有一次不知不觉在书房睡着了，还是许平远抱我回卧室的。
    对了，在许平远的强烈要求下，现在我们是分居状态。他睡客房我睡卧室。好像即使怀孕了，前几个月也可以那个啥的，注意体位就行了。但是许平远同学绝对是关心老婆的模范，果断禁欲，我看着都觉得特对不起他，渡过漫漫长夜，全都得靠自己，真不容易。说实话有的时候我也挺想那个啥的，就是他不让。
    在柔软的真皮转椅上坐了一会儿，许平远上楼来：“我给你炖了汤。”
    我顿时从椅子上弹起来：“又是汤？！不喝！”
    “乖，喝汤对身体好。”顺毛。
    不是说我不爱喝汤，可是这段时间喝的汤也太多了，海带丝猪蹄汤、银耳百合汤、排骨黄豆汤、鲫鱼豆腐汤、红枣桂圆汤……而且，一炖就是一大锅，闹得我无时无刻不是一脸尿炸的表情，再喝下去我非得水中毒不行！
    我叫嚣：“我喝得都水肿了！你也不怕我喝汤撑死！”
    “孕妇要保持愉悦的心态。”再次顺毛。
    我：“……”
    “晚上吃什么？”持续顺毛。
    他那种宠溺的表情以前我看了花痴不断，但是现在看了只感觉好想哭……他这是谋杀啊知不知道……
    我快哭了：“我中午饭都吃得快撑死了，没准儿一会儿全吐出来，你现在就问我晚饭？！”
    刚说完，胃很给面子地猛烈抽搐了一下，我吐得满眼泪花。
    中午饭全吐空了。
    “吐了这么多，没有营养支撑着怎么行，等一下我让他们再给你弄点吃的。”许平远满脸心疼。
    我：“……”
    许平远宠溺地笑，长长的睫毛柔顺地垂下来：“想好晚上吃什么了吗？”
    他还真坚持不懈，不过恶心的劲儿一过，胃里好受多了。
    我说：“酸辣粉吧。”
    “又吃酸辣粉？”他扬起一边眉毛。
    我点头：“就那个我还吃得下去。”
    他笑：“都说酸儿辣女，你总想吃酸辣粉，也不知道是……”
    “少废话！”我怒吼一声，他忍不住大笑，识相地一分钟之内溜了。走之前扔下一句：“晚上好好休息，明天出发啊！”
    我估计他半小时之内还得回来。趁他不在，自己溜到楼下，今天太阳不错，冬天里很少有这样灿烂的阳光，偶尔晒晒太阳真舒服。
    几个女仆在给梅树剪枝，看到我过来，纷纷问好。
    后院里有几株梅花，都是不同的品种，冬天会开得姹紫嫣红。红梅和白梅也很好看，但我尤其喜欢那株腊梅，只是觉得腊梅嫩黄色透明的花瓣有一种别样的轻灵感觉，像是凝固在枝头的月光。梅花开放的时候，我都会在半夜里悄悄下楼，朦胧的天光下对着梅树发很长时间的呆，或者摘下一片花瓣放进嘴里细细咀嚼。冷冽的空气里暗香浮动，能够看到一朵花缓慢开放的过程。午夜的后院里一片静谧，感觉自己像到了另外一个世界。
    红梅和白梅含苞待放，我站在梅树下，仰头看着积雪覆盖的褐色枝条。有麻雀飞过来停在树枝上，毛茸茸的像几个褐色圆球。定格成一副浑然天成的花鸟图。
    这景象，要是能用相机拍下来就好了。
    几个女仆突然停下了手里的动作，统一朝着一个方向恭恭敬敬地垂头：“少爷。”
    我回头，许平远站在雪地里，黑色的风衣映衬着他的脸庞，好看的眉骨，线条俊朗，眉目如画。
    “嘿，下来啦？”我冲他招手。
    许平远走过来，轻轻抱住我，转头说：“你们先下去吧。”
    少爷都发话了，没人敢违抗，她们四散开来。
    “你又乱跑了。”他靠近我，耳鬓厮磨。
    我咬文嚼字：“我没做剧烈运动，这不算乱跑，只能说是必要的锻炼。”
    他叹息一声，在我耳边吹气，低声呢喃：“你让我拿你怎么办？我恨不得把你用链子拴在床上。”
    我嬉皮笑脸：“你不舍得的，我会闷死。”
    他笑笑，换了话题：“我叫人买到了钢琴曲的唱片，晚上要不要听一听？”
    我欢快地答应：“好啊。”
    客厅里有一台电唱机，旁边的柜子里几十张黑色唱片，这还是仅限于在公寓里，许公馆里的唱片估计更多。
    “听什么？贝多芬还是莫扎特？”许平远问我。
    “你新买的是什么？”我靠在沙发上嚼饼干。
    他把唱片放进电唱机，压好探针：“听听就知道了。”
    轻柔的音乐流淌出来，我听着有点耳熟。
    “这首曲子，叫《卡农》，是不是？”我问。
    许平远有些惊讶：“你知道啊。”
    这曲子几个世纪前应该就有了，只是不断被演绎成了不同的版本，钢琴是原版，还有小提琴版和竖琴版。在钢琴版的曲子里从头到尾只有两架钢琴的演奏，两个旋律相互追逐，交错缠绵，象征着恋人双方的纠缠和分合，结尾部分交织缠绕在一起，象征着相爱的双方最终在一起……
    “你知道吗，这首曲子背后，有一个故事。”客厅里只剩下钢琴的旋律，许平远轻声说。
    我点点头：“我听别人说过，似乎是一个爱情故事，但是具体不知道是什么……”
    这个故事已经很遥远了。
    “《卡农》的作者是德国人，十岁那年，因为战乱流落到英国某个不知名的村庄，被一个英国琴师收养，从琴师那里逐渐学会了钢琴。在一次男孩去镇上的教堂为唱诗班弹奏钢琴的时候，镇子里的一个女孩爱上了他。那个女孩很漂亮，可以说是全镇最美丽的女孩子吧。她不愿当面对男孩说出自己内心的情感，于是就找了个理由，让男孩教她钢琴，以此来接近他……”
    最先的单音，逐渐渗透进了另一架钢琴的声音。
    “可惜的是，那个时候，男孩还不懂女孩的真正用意。女孩倾慕男孩，并没有把心思用在学习弹奏上，进步很慢。终于男孩认为女孩在钢琴上没有天赋，找了个机会劝她放弃学习钢琴。女孩下定决心要拿到全镇钢琴比赛的第一名。她开始刻苦练习，刻苦到几天不出家门……你知道的，她只是想要证明自己能够配得上那个男孩。她的目标实现了，半年后，她真的拿到了镇上的第一名。
    “然而当兴奋的女孩抱着奖杯去找男孩时，却被告知男孩不久前已经被征兵，上了战场。女孩毫不犹豫地决定等男孩回来，这一等就是三年。期间，镇长的儿子也看上了女孩，他想尽办法想要女孩放弃对男孩的等待，但是都失败了。”
    进入主旋律。音符像雨点一般，由繁复变得密集。两架钢琴的曲调，一个紧追着另一个，似乎演绎着女孩对男孩坚定不移的紧紧追随……
    “镇长的儿子最终想出了一个主意，他让人弄来一具面目全非的尸体，骗女孩说她等的人早已死去，这尸体就是她的男孩。他自认为很聪明，能够让女孩彻底死心，可是他错了。女孩抱着尸体哭了三天三夜，最后一个夜晚，她割腕自尽。她说，我的灵魂永远在你的琴上，所以，我会去找你……”
    两架钢琴的声音，追逐着渐渐激烈。女孩决定殉情的时候，一定是义无反顾的吧……
    音节突然变得平缓。
    “男孩从战场上回来，常年漂泊在外，他发现自己无时无刻不在思念着女孩。他终于明白自己很早以前就已经爱上这个女孩了……可是当他找到那个小镇，女孩的家人带着他看到的，只是一座冰冷的坟墓……这对他来说像一个晴天霹雳。他沉沦了很长一段时间，最后，他的养父，也就是那个老琴师告诉他，他不应该再这样堕落下去。他坐起来，用一个星期的时间，写出了震惊世界的《卡农》……从此以后，每个星期天，去教堂的人们都会看到一个男人坐在钢琴前，面向他心爱的女孩的坟墓，弹出一曲《卡农》……”
    两架钢琴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缠绕着达到了最高峰。他们说相爱的两个人最终会在一起，可是最终还是阴阳相隔……
    电唱机里发出一阵有节奏的沙哑的声音，唱片到头了。
    我早已无言。
    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一种很不好的感觉，我和许平远，会不会也有这样的结局呢……不行，不能这样想，我们肯定会幸福的，幸福一辈子，手牵手直到白头。
    许平远换了一张唱片，这次是柔和的华尔兹：“不管怎么说，这也只是个故事而已。来跳个舞放松一下如何？”
    我这才回过神来，急忙道：“我不会跳舞……”
    许平远拉起我的手，不由分说把我带进客厅中央：“学。”
    他的内心比外表要强硬直接得多，他喜欢斩钉截铁，连恋爱和婚姻也是这样，带着一点霸道，一个字，却让人无法拒绝。
    爱情就是一种甜蜜和不自觉的模仿。
    记得有人说，探戈的精妙之处就在于，舞技精湛的男方完全可以带着一点也不会跳舞的女方潇洒地舞完全场。
    一曲结束，微微眩晕的感觉袭来，却无比沉醉。
    我们会幸福的，一定会幸福的。
    对吧？许平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