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一回到许公馆首先见到的是李翠婉。
    何叔带着我和楚兰走进大门，还没来得及四下里看看，我便听到一句不凉不热的招呼：“哟，这不是少奶奶吗，去了趟乡下，怎么还多带了个人回来。”
    我身边的楚兰明显神色尴尬起来，我回头看去，李翠婉穿着一袭黑色绣蓝绿牡丹的旗袍，翘着腿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拖鞋挂在脚趾上晃晃悠悠，手里还抱了只我以前没见过的白猫。
    “翠姨。”虽然很不喜欢她说话的腔调，我还是冲她点点头，又拉了一下楚兰，“这位是大太太，李翠婉，也是许平远的……母亲。”
    本想说继母，想了想，当着李翠婉的面这么说还是有点不妥。
    “是啊，楚兰小姐，您跟着少奶奶一起叫翠姨就好。”何叔在一边说。
    “别别别，我可不是你姨。”李翠婉抬了抬眼睛，涂着红色蔻丹的手又抚弄起那只猫来，“楚兰？这又是谁啊？”
    何叔刚要开口回答，被我抢了先：“楚兰是我朋友。”
    楚兰低头道：“大太太好。”
    “以前还真没听说过杜小姐有这么个朋友啊，”李翠婉理也不理，斜了一眼楚兰手里提着的皮箱，“往后该不会是也要住在这公馆里吧？”
    我眼角的余光瞥见楚兰脸色微微涨红，李翠婉说话太过直接，让人听着不舒服。
    “我们不住公馆。”我说，“我和楚兰去住许平远在城西的公寓。”
    说完这句话我便转向了何叔：“何叔，你……”本想问问他能否等一下开车送我和楚兰去许平远的公寓，却看见他一脸难色，打算说的话顿时吞下了一半。
    “那套房子啊，早没了。”李翠婉优哉游哉地从茶几上拿了装瓜子的小碟来嗑，我却忍不住叫出声来：“没了？！什么意思？”
    “老爷早就不在了，平远也不必再一个人住在外面，多一套房子反而浪费。”李翠婉挑着眼睛看我，顺手把瓜子皮丢在脚底下的地毯上，“所以我叫人把那套房子盘出去了。”
    “卖了？”
    “是啊。”
    “你问过我的意见吗？”我几乎怒火中烧了。她李翠婉有什么权力，一套房子说卖出去就卖出去？我好歹也是这个家里的少奶奶，她拿我当什么？！
    “哟哟哟，少奶奶，你动什么气呀。”李翠婉阴阳怪气地说，“你也不是不知道，外面在打仗，生意上也困难，家里用钱也困难，我盘出去一套房子给家里减少点负担，不也是理所应当的么？”
    她这一句话反而使我愣了一下。她说的是真的吗，家里用钱困难？可是许平远怎么从来没有跟我提过这些？
    “少奶奶，楚兰小姐，我们先上楼把行李放下吧，”何叔在一边打圆场，“楼上专门为楚兰小姐腾出了一个房间……”
    走出老远还听见李翠婉在身后的刻薄腔调：“现在的年轻人啊，真是越来越不知道省俭两个字怎么写了……”
    一楼是会客室和餐厅，二楼是书房，我的和许平远的房间，从前三爷的房间，门一直锁着，没有人进去。何叔特意在我的房间旁边腾出了一间客房充当楚兰的卧室，三楼就都是姨太太们的卧室了。
    以前很少在公馆住，除了李翠婉，我也不经常见到其他的几个姨太太。许宗济死后她们的地位就变得很尴尬，整天也没有事情做，就只能唱歌跳舞养狗打麻将。家里面的人也都不管她们，说起来也是可怜，远离了娘家嫁到许宗济这里来，不想许宗济一死，她们全都成了寡妇。
    自打许宗济死后，陆陆续续有几个姨太太改嫁，也有一些坚持寡居在这里。许宗济六个姨太太，最后留下来的也只剩下李翠婉和六姨太冯素秋了。
    之前有所耳闻，这冯素秋替三爷生过一个男孩，取名许平弘，只可惜孩子早些年得了小儿麻痹死了，不然放到现在，也该快十岁了。我和楚兰上了楼梯，路过三爷卧室门口的时候发现门竟然开着，就往里瞥了一眼，不想却看到一个穿着素色碎花旗袍的女人在里面，手持一块抹布，正在细细擦拭台灯。
    她注意到门口有人，便转头朝我们的方向看过来。
    一张干干净净波澜不惊的脸，看年龄似乎比我和楚兰大不了多少，发髻梳得一丝不乱。整个人并不俏丽，眉角带着些许哀伤的神色，想是多年的寡居生活也消磨了她的容颜。
    这应该就是冯素秋了。
    “六姨。”
    她倒没有对于我准确地认出她表现出什么意外，淡淡地点头：“是少奶奶吧，带朋友来？”
    我“嗯”了一声，她俯下身去继续耐心擦拭，再没有看我一眼。
    回到房间里把行李放下，把自己扔在床上。世安被女仆吴妈带到别处去了，偌大的房间里只有我一个人。
    起身从窗台望下去，下面是一片空旷的草坪，再也不像公寓里那样，从窗台望下去就能够看到许平远为我移植的石榴树了。
    回想起以前在公寓里的日子，心头涌起一丝丝难以言喻的滋味。许平远总喜欢在那里办公到深夜，而我会在厨房里冲一杯咖啡端给他。我每天早上都会下楼在院里跑两圈，院后的橄榄树下还埋过一罐青橄榄。我们两个曾经和陆文西一起，楼上楼下乱跑，打闹到深夜，在客厅的地毯上盘腿斗地主……
    那套小公寓在我心目中早已经是家一样的存在，可是，现在，我再也无法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