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许平远在两天之后的深夜里回家，又是一副疲惫到极点的姿态。他把西装外套随随便便甩在地上，领带松松垮垮的在脖子上晃悠。我从床上坐起来，他惊了一下，看向我，一双眼睛里都是血丝：“韵之……我把你吵醒了吗？”
    他太累了。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帮他把领带解了下来，又把身边的被子铺好。他一挨上枕头便沉沉睡去，双臂戒备地抱在胸前，像是在睡梦中也要捍卫着什么的小孩子。
    想必是罗氏最近加紧了动作，他才会如此劳累和吃力。那么家里呢？公司生意如何，家里是不是真的用钱紧张？我脑海中反复回响着李翠婉那句话，感觉心里空落落的。
    一个晚上醒了好几次，一睡着就在不停地做梦。第一次睁开眼睛是凌晨两点，第二次是凌晨四点，第三次睁开眼睛，外面天已经大亮，天光从紧闭的窗帘缝隙中泻了一些在厚重的地毯上。而许平远已经半坐起来，正在系衬衫扣子。
    他见我醒来，伸出手轻轻抚摸了一下我的额头：“还不到早饭的时间，再睡一会儿吧。”
    可他这么早起床是要去哪里？
    第一个从我脑海里跳出来的念头，是一定要把事情问清楚。
    “我问你一些事，你如实回答我，好不好？”
    他愣了一下，随即笑了笑：“怎么了？”
    “我听翠姨说，最近生意难做，家里用钱也紧张，是不是这样的？”
    “……”
    他沉默而缓慢地把衬衫最后一个扣子扣好，然后抬起头来：“你别听她乱讲啊。”
    我认定了他有事瞒着我，心底缓缓上升起失望和被隐瞒真相许久后的不满情绪：“许平远，你不要和罗氏他们对抗了。”
    他动作一滞，眼底染上了几丝恼怒：“你不懂。”
    他说我不懂。可是真正不懂的是他才对！现在是八年抗战时期，所有的物资在漫长的对抗中都被逐渐消耗殆尽，货物紧缺，通货膨胀，人们只图还能够看到明天的太阳，全国的所有人，不管是豪门大户还是平头百姓，不都是这样吗？八年抗战之后紧接着就是三年内战，到时候，国民政府会大肆发行金圆券，通货膨胀更加严重，民族资本主义企业根本就是难以自保……现在拼上自己的钱财和精力去和罗氏对抗，就算将那些股份据为己有，又如何能够支撑它们运作下去？无论输赢，最后只能落得两败俱伤罢了！
    有太多的话在一瞬间涌到了嘴边，我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最终声音颤抖地道：“你可以听我解释吗？”
    “我不想听。”他站起来。
    “许平远！”我拉住他的手，却被他甩开。
    “杜韵之，你忘了你的家人都是怎么死的吗？”
    脑海中一瞬间掠过父母、韵晴、弟弟还有王妈的音容笑貌。我感觉自己的眼睛里已经蓄满了滚烫的眼泪。
    “我记得，我当然记得，可是现在最重要的不是报仇……”
    他嘴角挂着冷笑，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亏我还想着要为你报仇，杜韵之。”
    眼泪顺着脸颊滚落下来，我说不出话。
    “我可不像你那样铁石心肠。”他一面说着，一面从衣架上拿了领带，“就算你现在已经淡忘了你的家人——可是我父亲死在他们手里，这个我永远也忘不了。为了搞垮罗氏，我不惜一切代价，倾家荡产又算得了什么！”
    他把房门拉开，在门口停了一下，头也没有回，只是冷哼一声：“若是你看不过去，大可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我口不择言，抄起枕头就扔过去了：“跟他妈孩子似的！”
    他先我一步重重把门甩上了，枕头打在门上又掉到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