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天色阴沉，大团大团厚重的乌云在天空中凝滞地堆积在一起久久不去，似乎纠集了数十万阴气重重的亡灵。然而从早上开始雨迟迟未下，天边闷雷阵阵，压抑着人的胸口，令人窒息。
    我站在客厅的落地窗前忧心忡忡，这天气像是要下一场暴雨的样子。楚兰在这个时候穿着月白旗袍从楼上走下来，肩上随意搭了件厚实而宽大的纯白色毛织披肩，卷曲的黑发垂在肩膀，手里拎了一只小巧玲珑的棕色手包。她似乎一年四季都旗袍不离身，即使是冬天，也不过是在外面再加一件大衣罢了。她是我所见过的穿旗袍最好看的女人，很少有人能把旗袍演绎出那样的优雅风姿。
    “天气不太好，回来的时候可能会下大雨——楚兰姐，不然我们改天再去吧？”我问她。
    餐厅的门开了，许平远从里面走出来，有些欲言又止地看了看我们。
    “许少。”楚兰微微一笑。
    “要出门吗？”
    许平远站在原地问了一句。
    “原本打算去听戏的……”我指了指窗外阴沉的天色，“可是看起来好像快要下雨了。”
    “天气不好，不然就改天吧，日本人刚刚进城没几天，最近外面也不太安全。”许平远的目光转向楚兰，“正好我有一些事情要和韵之商量。”
    楚兰无所谓地笑着，耸耸肩：“没关系，我一个人去也可以。”
    我还想开口劝她，许平远轻轻叹了一口气：“那我叫人开车送你。”
    我看着楚兰的身影消失在大门口，转头有些疑惑地问许平远：“怎么了，找我有什么事？”
    大门砰的一声合上了，客厅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许平远的眼神明显就不像刚才那么云淡风轻了：“我听吴妈说，世安早上哭，你不让她去抱，是不是？”
    闹了半天就是为了孩子的事，听他那语气明显有责备我的意思，我只好为自己开脱：“他都四个月大了，小孩子一早醒来哭哭是正常的嘛……如果一哭就去抱的话，长此下去他就会以为哭能够解决一切问题了。”
    许平远一脸无语的表情，拉我上楼：“这几天一直在外面忙都来不及看孩子，我倒要看看世安被你折腾成什么样了——”
    他拖着我往楼上走，倒是我听到他这话怔了一下：“你昨晚又一晚上没有回公馆？”
    “是啊。”他揉揉眉心，一副疲惫的样子，“人都安排得差不多了，等一下我要好好睡一觉，明天就是一场大战哪。”
    推开世安小小的育婴房的门，屋里一片寂静。四周带着护栏的小木床贴墙放着，我和许平远挤过去看，却发现世安已经醒了，正安安静静地睁着一双眼睛，四处滴溜溜转。
    “你看，他不哭吧。”我笑嘻嘻地说。许平远小心翼翼地伸出手去，把世安连着小被子一起抱了起来，声音里面带了些欣喜：“好像又重了。”
    “哇哇——”
    世安这时候开始大哭，用小手死命抓许平远的衬衫。
    “他怎么这么大劲儿？”许平远低头看衬衫，脆弱的布料上面已经被抓出几道痕迹，我把世安接到自己怀里，世安顿时就不哭了。
    “可能是他不常见你，所以有些陌生了。”我把世安的小脸转过来对着许平远，耐心地在他耳边念，“爸爸，这是爸爸。”
    世安把脸扭回去，不看。
    我和许平远同时“……”了。
    眼看着许平远一脸挫败，我把头凑过去在他身上闻了闻，一股淡淡的烟味，立刻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他这个抽烟的习惯怎么也改不了，但是我没见过他毫无节制地抽。平心而论，他抽烟的姿势真的很有魅力，最近总是熬夜，想必也需要香烟来提神。
    “你抽烟了，可能是他闻到烟味所以不适应吧。”我说，“不过以后他应该就会慢慢习惯了。”
    把孩子抱到卧室，我俩轮番拿着玩具逗他玩。世安已经能用手抓起所有能抓的东西了，外婆送他的那个小波浪鼓，此时被他攥在手里摇啊摇。
    那圆圆鼓鼓的小脸实在太可爱，我正要伸手去摸，世安把手里的东西一甩，拨浪鼓扔到许平远头上了。
    砰咚。
    从来没有中过他人暗算、一把手枪用得出神入化的许平远，就这么被自己儿子扔出来的凶器不偏不倚砸中额头，那场景让人忍俊不禁。
    许平远也有点尴尬，我在一边拼命憋着笑，他瞪我一眼：“要笑就笑好了。”
    “我不笑我不笑，”我好不容易把气顺过来，找了个话题，“对了，我昨晚又梦见你了——”
    “梦见我什么？”
    “我梦见你要离开我，”我回忆着那个梦境，“你好像和另一个女孩好上了——可是我忘了她是谁……然后我就翻箱倒柜找出好几盒你送我的零食，都砸到你面前，说，我先还给你这些，其他的我已经吃了，我折算成钱再退给你。”
    “……”
    一晃就到了中午，楚兰却还没有回来。许平远直接就蒙着一张毯子在房间里睡着了，看情形估计得睡到下午。我叫女仆送饭到卧室里，发现厨子很用心地做了婴儿专用的奶酪南瓜泥。我拿起小勺子喂了世安几口，他总是又吐出来，可能还没有完全接受这种食物。我自己尝了尝发现还挺好吃的，于是世安没吃上几口，剩下的都让我吃了。
    蹑手蹑脚地跳下床把房间门锁上，解开衣服给世安喂奶。窗外是一片空旷的草地，所以窗帘没有拉上。从床上望出去能看到天空越来越阴沉，整个房间里都暗了下来。
    突然几阵沉闷的雷声响起，我没看到闪电，紧接着雨就下来了。
    先是几滴细细的雨丝，然后逐渐变成了小雨，雨势慢慢增大。我喂完奶再看窗外，发现玻璃早已经被雨水模糊，窗子的雕花上都挂着一滴滴的雨水。这场雨下得不小，看早上那么多的阴云，也许要持续很长时间。
    清明才刚过去没多久，下这么大的雨，倒是少见。
    又是一声闷雷，许平远睁开了眼睛，看到我还坐在床边，睡眼惺忪地问我：“几点了？”
    我看了看钟表，下午两点多。
    “楚兰中午没回来吃饭？”
    “没有。”我摇头。
    “怎么还没回来，就算是在外面吃饭也该叫司机回来说一声啊。”许平远嘟囔着，像是困意浓重，拉过毯子倒头又睡。
    卧室门口突然传来大力的拍打声。
    “少爷！少爷！”
    许平远闻声坐起来，有些恼怒地向声源处看去，我跳下床把门打开，还没看清楚来人是谁，一个浑身湿透的人便栽进来。
    “少爷！”那人挣扎着抬起头来，我惊得顿时向后一退——他肩膀处被鲜血染红了一大片，雨水的湿气混合着血腥味迅速弥漫开来。
    “楚兰小姐她……出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