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67 第六十七章:白夜


白昼昏暗如夜。
    从中午开始就下个不住的大雨,如同关不上的水龙头,哗啦啦地倾泻一天一地。
    何叔开着车在雨中狂奔,雨水把车窗都打得模糊了。车在街角一停下来,我和许平远几乎是撞开了车门,向着前方巡警围着的地方冲过去。
    巡警来得比我们快,医院的救护车也开过来了,我依稀看见,几个医生护士正在手忙脚乱地把担架抬上车。
    那辆有着许家标志的黑色轿车停在一边,前保险杠被撞碎,前后玻璃均被打穿,雨水毫不客气地从破洞中灌下去,湿了方向盘和皮座椅。在驾驶座系着安全带的司机,此时正如一具死尸一般,歪倒在座位上。
    不,他已经成了一具死尸。
    他的左太阳穴上赫然一个黑魆魆的弹孔,几缕鲜血涌出来在他的脸上缓慢流淌。他一双眼睛依然恐惧地睁着,然而空洞无神。
    那些巡警们看到有许家标志的车停下来,都面露恭敬之色。何叔在向他们了解情况,而我眼睁睁地看着楚兰被抬上了救护车——碎玻璃扎在她的脸上,而白色被单上一片骇人的血红。
    地面上的鲜血和汽油被雨水渐渐冲散了。
    当我赶到医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医生用白被单盖上了楚兰的脸。
    直到很多年之后我都不敢再回忆那个瞬间的感觉,像是整个大脑被挖空,世界只剩下寂静无声的黑白。
    楚兰死了。
    “巡警说事发时看到一辆黑车被另一辆黑车追着,还闯了红灯。然后就听到枪响声。行驶在前面的黑车玻璃被打中,似乎司机受了伤。汽车遭到枪击之后撞上路灯杆,随后司机和楚兰小姐当场死亡,至于阿四是怎么逃出来的,他们并不清楚。”
    那个阿四想必就是带着伤回来报信的人。
    许平远听着何叔一五一十地陈述着,面无表情。
    “另外就是,据警署说,追人的黑车在打伤司机后就逃逸了。”何叔继续说道。
    我突然弹了起来:“不对!怎么可能!”
    在现场我明明看到轿车的前后玻璃都被打碎了,如果楚兰他们是被另一辆车从后面追着,为何前玻璃上会有圆形的弹孔?并且,司机是左太阳穴中弹而不是后脑勺中弹?
    许平远一言不发地挥开何叔,大步向着停放着楚兰尸体的病房走去。几个医生连忙上去阻拦,却被许平远一个森冷的目光吓得停在原地不敢挪步。
    “砰——”大门被撞开。
    我跟着许平远冲进门去,许平远轻轻掀开被单的一角,楚兰僵硬的手指露出来。
    手指上明显还残留着淤血的痕迹。食指明显同其他手指有异,许平远用手轻轻一拨,我们同时明白——那根手指已经被掰断了!
    哗啦一声,许平远将被单全数掀开。
    我在被单掀开的那一刹那转过了头去。我不敢看楚兰的脸。直到很长一段时间过去,许平远再没有说话,我才缓缓地回过了头。
    楚兰白皙纤长的脖颈上有几个触目惊心的紫色手指印。她大睁着像是被吹灭的灯一样毫无生机的双眼,嘴微微张着,像是要再说些什么……
    “车祸发生的那个时候,她还没死。”许平远一字一句地说。
    我死死咬着嘴唇,用手支撑着墙以不让自己倒下去。我等着听许平远最后的那个答案。
    “司机是在车停下之后才被打死的。然后那些人涌进了车里……害死了楚兰。”
    许平远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直起身来,看向站在门口的何叔:“何叔,车里都检查过了吗?”
    “已经……全部检查了一遍。”何叔低头道。他的声音有些颤抖,看到这样的场景,这个老人也震惊得无法言语。
    许平远如此分析,那么这伙人的动机就很明确了。他们是看到了有许家标志的车和许平远的司机,以为许平远就在车上,所以趁此机会痛下杀手。车撞上路灯之后那些人从四面八方涌上来,先是打死了司机,然后又将楚兰掐死。挣扎中楚兰也许试图自救,然而她的手指被掰断了。
    能在全城商人参与池田船宴的前一天,对许平远下杀手的人,不用说也能猜得出来。
    许平远轻轻伸出手去,盖上了楚兰的眼睛。
    冰冷的雨水,兀自在黑色的夜里下个不停。
    我推开书房门走进去的时候已经将近凌晨一点了,台灯亮着,许平远沉默地站在窗前,像是一尊雕塑。
    听到门响,他也并没有回头。只是淡淡地道:“你还没睡?”
    “我睡不着。”我低声说。
    他没有催我回房,在地毯上盘腿坐下来,目光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的雨。
    “……我叫了何叔搜查那辆车。”他说。
    “我知道。”
    “你记不记得楚兰在临出门之前手里拎了一个棕色的小包?”
    听到这话我顿时一怔。我完全忘了还有这回事。
    “何叔没有在车里找到那个包。楚兰手指上的淤紫,想来就是跟那些人抢夺的时候留下的。那些警署的人——连这么明显的迹象都没有看出来,我想他们之所以说追人的黑车在开枪之后就逃逸了,那是因为……”
    “他们……故意隐瞒了事实?”
    虽然很早以前就料到罗兆丰会和警署也有勾结,但如今真正说出这个答案,我却还是迟疑了一下。
    ——我和许平远面对的,到底是多么强大的一个对手?
    “那个抢夺手包的人,八成是被楚兰抓伤了。”许平远沉声道,“不知道你注意到没有,楚兰的一个指甲劈裂了,应该是惊慌失措的情况下,用力抓那人的手,才导致指甲裂开。”
    透明的雨水打在窗玻璃上,像是绝望的眼泪。我突然感觉很冷。
    楚兰,这个夜里,你会不会也感觉到冷?
    问秦淮旧日窗寮,破纸迎风,坏槛当潮。目断魂销。当年粉黛,何处笙箫?罢灯船端阳不闹,收酒旗重九无聊。白鸟飘飘,绿水滔滔。嫩黄花有些蝶飞,新红叶无个人瞧。
    哀江南,你在破旧的戏楼里听见这阕唱词,你会像那些忧国忧民的女子一般,轻声叹气,为此眼角流下泪水吗?
    还是,你看到李香君以头触地血溅侯方域当年所赠白扇,心中又想起了那个故去已久的人?
    终于在这个雨声落满世界的日子了却了对那人绵延数年的思念,却是以这样的方式。
    那个时候,你有没有预知到死亡的来临?
    ……
    雨声打在窗棂上,打在玻璃上,打在草尖上,房檐上,青石上,树枝上,街道上,路灯上,高墙上。世间除了这令人绝望的雨声,再无其他声响。
    许平远站了起来,一把拉上窗帘。
    “你去休息吧。”
    明天,不知道明天,我们是否还能够微笑着挽着手,走出船舱来?
    所有的账,在明天都要一举算清。
    ……你是这样想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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