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68 第六十八章:船宴


下午四点钟。
    从昨日就开始倾泻的雨水,直到今天还没有停。原本灰蒙蒙一片的天空似乎晴朗了一些,抬头却仍是让人无处藏身的雨点。
    黑色雪佛莱在码头停下。
    码头处已经停了一长排私家轿车,想也知道都是前来赴宴的当地富户。一艘中型白色游轮泊在江岸边,从船舱中透出辉煌灯火。因为天气的缘故,船头桅杆上并没有飘动那个让人见之便觉无比屈辱的日本膏药旗,船舷的各个方位伫立荷枪实弹的日本兵,面色冷漠,给人带来压迫感。
    何叔开车路过市政府门口的时候,从疾驰的轿车窗口望出去,门楼上曾经迎风招展的青天白日满地红无踪无迹,取而代之的是日本国旗。那一瞬间的感觉五味杂陈。
    原来不知什么时候,我们所居住的这座城市,真的已经沧海桑田。
    那么,你还能不能找回你饱经劓刑黥面的皮肤之下,剧烈跳动的那颗火热心脏?
    有日本兵上来拉开车门,站在一边等候我们出来。何叔撑起一把黑色雨伞,许平远接过来遮挡住我们两个人头上的雨滴,又示意何叔自己另撑一把。
    “许先生、太太,这边请。”
    那日本兵话一出口竟是标准的中文。我先是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他不是日本人,他是个不折不扣的中国人。
    出发之前许平远有言在先,在船上要处处小心,不得惹事。我把眼底的厌恶收回去,甜美一笑,及时地挽住了许平远的胳膊。
    何叔跟在我们后面,扫了他一眼,道:“谢谢,麻烦你了。”
    许平远今天一身肃穆黑色西装,黑色礼帽堪堪将一双眼睛隐藏在阴影下面,我也只穿了藏青色外套和毛呢短裙。并无赴正式宴席那般长裙礼服隆重装扮。命运披着一身冰凉漆黑的雨水而来,而我们一步步登上舷梯,做好准备去迎接。
    又一辆轿车在身后停下,我和许平远同时回过头去,看到从轿车里钻出一个清瘦的老人。
    那老人身着长衫马褂阔口布鞋,面容清癯然而个子很高。家仆追上来给他打伞,他却径直从仆人手中接过来,对他摆摆手,自己大步走上舷梯。
    “田掌柜。”许平远转过身来。
    那被称作田掌柜的老人只是点点头,礼节性地“嗯”了一声。
    “您怎么也来参加这等宴席?”许平远问道。
    那老人瞟他一眼,眼神中竟然有淡淡鄙夷神色:“这宴席邀请了全市所有商户,难道我就来不得么?”
    “您当然来得。”许平远微笑道,“小辈说话,难免不周,还请您见谅。”
    他侧身退到舷梯一边,示意那老人先走。
    等那老人走过去了,我才低声问许平远:“这个人是谁啊?”
    “大容堂药铺的掌柜,田景泰。”许平远望着那老人远去的背影,目光中弥漫着复杂的情绪,“如果说这场宴席全市的商户中有一人敢不来,那也许就是这个田掌柜了。”
    “为什么这么说?”虽然心里已经猜出七八分,我却还是忍不住问了一句。
    “我父亲在世的时候跟我提起过他,他自有一身傲骨,所以连我父亲都敬他几分——据说他经商坚持三大原则:一不买卖洋货,二不接待侵我国门者,三不同卖国求荣之辈交道。”
    听到他这一番话我倒是惊讶了,感叹之余还不忘问一句:“那他今天为什么会来?”
    “若是最不可能出现的人在这里出现,那么,一定是有事要发生了。”
    许平远望着远处,却没有正面回答。
    一路上都有巡查的兵士,不知道他们都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登上轮船,拐进船舱,把雨伞交给旁人存放,正厅位于船上二层,顺着一截短短的楼梯登上去,便看到双门大开的正厅了。
    鲜艳的红色长毛地毯,水晶灯,有琴师在大厅一角弹奏钢琴,指端流泻出莫扎特悠扬的旋律。宽敞的大厅里此时摆放几十张圆桌,先到的宾客早已陆陆续续落座。看到我和许平远进来,不少人都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许少,好久不见啊!”
    “最近生意不错?”
    “听说前段时间喜添贵子,恭喜啊许少……”
    同样混迹商场,想必他们同许平远也早有交集。那日本兵引我们在靠前的圆桌边坐下,我尚未坐稳,就看到罗兆丰携着方玉祺,从大门走进来。
    我以前从未见过罗兆丰,而他身边的方玉祺我却是认得的。
    这人不似我想象中的身材粗壮大腹便便,相反,却是精瘦精瘦的五短身材,秃顶,倒三角眼,一张老脸,皱纹如同刀刻般的深。这样的人单凭相貌,怎么也不会有人把他同堂堂罗氏集团的董事长联系起来。
    方玉祺这几年没见,似乎变得成熟了些。一袭剪裁合体的浅黄色风衣,白皙手指上一枚钻戒熠熠生辉。仍是踩着高跟鞋,脸上露出高傲神色。
    听闻几天前罗兆丰和他儿子罗振海有所不合,为的就是方玉祺。似乎罗振海看上了这个最年轻的姨太太,结果被罗兆丰发现,父子两人大吵一架,罗振海一气之下搬出公馆。
    令我奇怪的是,按理说罗兆丰最宠爱的姨太太是姚月琴,罗兆丰却并没有带她前来,反而却带了这个几天前闹出丑闻某种程度上给他丢了人的方玉祺,这有点匪夷所思。
    我的目光对上方玉祺的目光,一时间两个人都不再说话。
    记得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如意楼,许平远当着她的面杀了她的父亲。然后她投身罗氏,借罗家之手一把大火暗害我全家。我准备着迎接她怨毒的眼神,却有些惊讶地在她映照出灯火的漂亮眼睛里读出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决绝情绪……
    来不及细细分析究竟是怎么回事,身边众人已经站了起来,对着罗兆丰点头哈腰,殷勤程度不下于我和许平远刚进来的时候。
    许平远在底下一拉我,我也站了起来,脸上堆出微笑。罗兆丰毫不客气地哈哈笑着跟众人寒暄,一边领着方玉祺坐到了我们的邻桌。
    他身后还跟着一个人,方脸,皮肤颜色很深,穿黑色马褂和长衫,只是手上一副白手套和整个人的装束并不搭调。从他看罗兆丰的眼神来判断,应当是他的忠仆兼得力助手。除非是相当有能力的人物,否则我相信罗兆丰绝对不会带他来这种场合。
    纵观全场,整个大厅内最靠前的位置只有我们两家,足以说明在全市商户中的地位——或者说,在这个尚未谋面的池田正介心中的地位。由此可见他也是个相当有手腕的人,居然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摸清商界的情况。
    眼看着人都来得差不多了,大部分都已经落座,钢琴师演奏的旋律换了一首又一首,突然,大门开了,琴声戛然而止。
    一队日本兵正步走进来,每个人手里都端着□□,他们自动分成两列,转眼间便包围了整个大厅!
    “各位先生太太,请不要紧张,不要紧张!”
    人未至,声先到。门口出现一个小山一样的身影,绿色瓜皮形军帽和一身几乎快要被硕大的肚子撑裂的军装,武装带倒是扎得整齐,胸前佩着一排闪闪发光的勋章,腰间一把鞘上雕刻菊花的□□,每迈出一步,似乎地板都要震上一震。
    日军第三一八纵队中佐,池田正介。
    倒还真符合抗日剧里日本军官脑满肠肥的形象。
    紧随在他身后跟进来的是那个领我们上船的人,看来他除了做接待,还兼职翻译。
    刚刚的那句话就是他喊出来的。那些日本兵荷枪实弹地站在大厅里引起了不小的慌乱,那人接着喊:“这些士兵是中佐先生为了维护会场安全而特意设置在这里的,绝无恶意,请大家不要惊慌!”
    维护会场安全?呵呵,我心里冷笑一声,倒不如说是为了维护池田正介自己的安全吧?
    池田正介带着翻译官在台上坐定,大门被关上了,所有人静了下来,池田正介开始讲话。
    我会的日语不多,池田第一句“大家下午好”我听懂了,后面的话就变成了叽里咕噜的天书,只能听着翻译官翻译。
    无非是什么“共荣共存”之类堂而皇之的客套语句,实际上所有人心里都明白这一次池田大宴宾客的目的,只是没人说穿罢了。他话倒是不少,哇哇哇哇,哇哇哇哇,说着说着居然还开始介绍起自己的出身经历和家族历史来,听得人昏昏欲睡。
    我听得心烦却还不得不装出一副微笑的表情,许平远倒是一副很认真的样子。
    “咣当——”
    厅中突然炸裂开一声巨响!
    大厅周遭站立着的日本兵们迅速端起枪来,哗啦一声子弹上膛。耳边一片惊呼声和太太们的尖叫声,我迅速回头,却发现那长衫老人——田景泰面前的桌子已被踹倒,而田景泰冷笑着长身而立,手中一把驳壳枪,枪口正对着池田正介!
    “池田!你践我国土杀我生灵,如今却依然贪心不足想要我这一城商户都成为你的汉奸!”
    驳壳枪的机头大张着。
    “我田景泰,今儿个来了,就没打算活着走出去!”
    他对着池田正介,猛地扣动了扳机!
    “砰!”
    “砰砰——”
    与此同时,旁边日本兵手中□□也开了火!
    许平远突然一把摁下我的头,子弹从我们的头顶呼啸着飞过去!
    不过也只有零落的几声枪响,然后就重归寂静。
    硝烟散去,我抬起头来,看到那个老人像一块石板一样,沉重地倒了下去。
    他倒下去的那一刻,双目圆瞪,目眦尽裂。
    像是还没来得及发泄出满腔的怒火。
    台上池田却已经站了起来,用日语恼怒地说了一长串话。
    几个日本兵迅速上前,将一动不动的老人尸体拖走。
    “中中中佐先生说了——”那翻译官战战兢兢地立在一旁,刚才田景泰老人的□□和旁边□□几乎是同时开火,那一发子弹差点就命中了在台上坐着的池田。他擦了擦额头的汗,“这就是偷袭皇军的下场……还有没有人敢来的?”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