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69 第六十九章:舞姬


邻桌方玉祺一张娇嫩如花的脸吓得煞白,早有几个没见过这等场面的太太小姐软倒在地。
    我在桌子底下紧紧扣住许平远的手,他的手背上暴出青筋。
    一个赤诚热血的生命,已经葬送在了这场危险的“宴会”上。
    池田说了句什么,翻译官点头哈腰地继续翻译:“中佐先生对这场突发事件表示抱歉,同时,他想告诉在场所有人,他今天开设此宴的目的,无非是想增进同当地的友好联系,没有别的想法。”
    大约是长篇大论被打断,池田也没有再继续忆苦思甜,每张圆桌上早早摆上了各式菜肴,他挥了挥手。
    翻译官连忙道:“中佐先生请大家尽情享用他为各位准备好的饭菜。”
    三名身着宽大和服,脸上涂着精致妆容,腰间插香扇,脚踩木屐的日本舞姬鱼贯而入,其中两个手中抱着三味线和尺八,吹吹打打,站在台子角落奏起音乐,另一个立于台子中央,随着音乐翩翩起舞。
    匏土革,木石金,丝与竹,乃八音。
    如果说起这三味线和尺八,实际都是发源自中华的乐器,后传入日本,经过改良成为日本特色民族乐器,渐渐大盛,在原发地的中国反而少有人使用了。
    日本人擅长学习,中华泱泱大国,自大化改新后一千多年,反倒被效仿者日本无情侵略,不得不说是一种悲哀。
    我原本无心看表演,草草扫了一眼那三人,眼光却被跳舞的那个女子吸引住。
    奇怪,怎么看怎么熟悉……
    明明是艺伎的标准妆容,脸上搽得雪白,嘴唇鲜红欲滴,头发盘成讲究的髻,可是,仅仅是这么看着她,却总有种莫名其妙的熟悉感……
    等等!
    一个名字猛然跳出在我脑海里,我抬头看许平远,碰撞上他意味深长的目光,顿时明白,许平远也知道了她是谁。
    姚月琴。
    转头再看池田,他也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起舞的女子,满脸宠溺之情。
    一曲终了,女子以袖掩面,微微俯身谢幕。翻译官带头鼓掌,大厅各处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
    池田站起来,揽过女子的腰肢,得意地叽里咕噜又一句日语。
    “这位是中佐先生的夫人池田加奈子。”
    翻译官的这句话对我来说无异于平地一个霹雳。姚月琴?池田加奈子?姚月琴不是罗兆丰的姨太太吗?怎么变成了日本军官的夫人?
    再转头看看罗兆丰,他的神色明显很僵硬,手指在桌上下意识地攥成了拳。而方玉祺死死盯着姚月琴,嘴唇被咬得泛出白色,显然这件事对于她也是始料未及。
    我突然明白,也许罗家一直都不知道这个最美貌的姨太太居然是池田夫人,连罗兆丰自己,也从没想到过要怀疑姚月琴的身份!
    姚月琴在我们这座城被日军侵占之前就曾经在我呆过的那所小学里当老师,记得那次被她骗去丽岚舞厅,她似乎和那里的舞女都很熟悉……如果她是日本人,那么她究竟在这座城市里潜伏了多久?
    也难怪池田会对市里所有商户的实力了解得那么清楚。
    想到这里,一丝寒意突然从我后背袭来。池田加奈子,这个女人,她在这里究竟有多大的势力?她到底泄露出了关于我们这个城市的多少秘密?
    正低头想着,罗兆丰的声音在我脑袋上方响了起来:“听闻许大少几月前喜得贵子,我可真是要敬上一杯了。”
    他身后跟着那个方脸男人。许平远笑着站起来,我也连忙端起酒杯,应和之余还不忘往那男人身上扫了一眼,然而这一眼,便像是兜头浇了一盆冷水一样,把我冻在了原地。
    那男人的白手套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摘掉了,露出来的手背上赫然三道短短的伤口。
    三条纵向并列的伤口,刚刚结出紫红色的痂。
    明显是抓伤!
    似乎注意到了我的异样,那人抬头看向我,我赶快收回了目光,心脏却不受控制地咚咚咚跳了起来。
    抓伤……会不会就是这只手,掰断了楚兰的食指?
    我下意识地用手肘贴住腰际,腰间那把精巧的银色勃朗宁还好端端地插在腰带里,被藏蓝色外套掩盖住。
    临出发之前许平远嘱咐我带上这把枪,说是防身,这日本人开设的船宴太危险,稍有闪失就可能有性命之危。
    许平远冰凉手指攀上我的手臂。我回头,他目光闪动。
    不,现在还不是拔枪的时候。
    池田手挽夫人走下台来,正在一桌桌地敬酒,被敬的人忙不迭站起身来点头哈腰。大厅四周的日本兵仍然是紧盯着场内每一个人的动向。
    若这些日本兵始终站在这里,那么想要对罗氏痛下杀手还能全身而退,几乎就是不可能的事。
    就在我紧张地思考着许平远要如何下手的时候,船舱外却突然传来了几声枪响!
    近在咫尺的枪声让全场再一次混乱了起来,池田咒骂了一句,从腰间皮质枪套里取出一柄漆黑□□来,对着大厅后方站着的两排日本兵招了招手,迅速冲了出去。
    怎么回事……
    我转头看向许平远,却发现他把手里端着的清酒,猛地连杯子一起泼向池田加奈子!
    池田加奈子反应速度极快,立刻抽出腰间的扇子,一个闪身挡开酒杯。酒杯啪的一声碎裂在她脚边。她冷笑一声,宽大的和服袖子一挥,带着飒然之声,有两道白光像是剑一般冲着许平远飞了过去。而与此同时,我几乎是想也没想,拼着挨上她一刀暗器的危险,从座位上一跃而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将她扑倒在地上!
    这才发现来赴宴的商户都是有备而来,身上带着枪的都拔出了枪。大厅里仅剩下的两排日本兵向我们这里包围过来。
    “都别动!把枪放下!”
    我用□□死死抵住池田加奈子的太阳穴,另一只胳膊勒住她的脖子,就地一滚,带着她站了起来。
    第一步,先制住池田加奈子。许平远突然将酒杯掷向她,这是个明显的信号。一来混乱中有人被挟持,必将造成更大的混乱,将大厅里的日本兵注意力全部吸引到我这里来,能够为下一步争取更多的时间和机会。二来她身为池田夫人,一旦被挟持,为了她的安全起见,周围日军也不敢轻举妄动,这是个最好的护身符。
    池田被舱外的枪声暂时引开,外面的慌乱尚未平息,大厅内却已经乱成一团。一些人试图趁乱逃出大厅,却又被门口的日本兵死死堵住。
    余光扫到许平远,只见他持枪左手在西装外套遮掩下对准不远处的罗兆丰,毫不犹豫地便是一枪。
    “啪!”
    枪声再响,又是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和尖叫,没有半点准备的罗兆丰顿时栽倒,只是这一枪没能瞄准他要害,只打中了他的腹部。
    而始终跟随着他的那个方脸男人,此时恶狠狠地从怀里拔出枪来。
    不好!我心里一凉。正举枪欲发,却突然意识到池田加奈子还被我挟持着。似乎是猜到了我想要做什么,她脸上挂着嘲讽的笑容。
    若是这一枪打中那男人救下许平远,池田加奈子必然逃脱。如果不救,那许平远难免会挨上一枪。
    汗水刷的一声从我的额头上滚了下来,不过是一霎的工夫,那人枪口火光一闪,我还没来得及喊出声,一个浅黄色身影,堪堪扑到许平远身前!
    以此同时,枪声响起。
    扑出来的竟是方玉祺。
    借着这一瞬间的掩护,许平远抬手就是一枪,那狂奔过来的方脸男人眉心中弹,顿时仰面摔倒。
    而被方玉祺这么一扑,两个人同时跌倒在地。
    方玉祺后背中弹,大股的鲜血似乎是犹豫了一下,才争先恐后地涌了出来,淋淋漓漓,将浅黄色风衣染得鲜红一片。
    如同凄艳盛开的猩红花朵。
    “我从八岁起第一次见到你,就喜欢你了。”
    她努力抬起脸来,娇嫩的双颊已经因为剧烈的失血而变得苍白发青。
    许平远定定地看着她。
    “这一生你从未喜欢过我……也罢。”她呼吸急促起来,突然咳了几声,口中鲜血已将雪白的牙齿染红,红得发黑的血沫顺着小巧的下巴蜿蜒下来,沾染了风衣里白色衬衫的领口。
    “可是我想……要你……记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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