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记忆中那个娇艳如花的少女，一身亮紫色乔其纱裙，五官清丽可人，鸦鬓雪肌巧笑嫣然：“平远，我们去跳舞吧！”
    他泠然拒绝。转身宣布要和那个女孩订婚。全然不见她死死咬着嘴唇站在远处，莹润指甲不知不觉已深入掌心。
    她曾无数次去许公馆想要见他一面，哪怕他出现对自己礼貌地说一句公务繁忙也好，却每次都被不同的理由拒之门外。
    如意楼一场鸿门宴，那个对她微笑如和煦阳光的男子，轻描淡写地杀了她的父亲。那个女孩在他怀中如同莲花荏苒不胜衣，他和她的身影消失在房门口，留她瘫软在地，父亲的尸体余温尚存，不断滴下粘稠的鲜血。
    她违背自己的意愿投身罗家，成为罗兆丰最年轻的姨太太。她指使手下暗中纵火，一把大火烧毁杜家宅邸连带着一家五口人。她以为自己已经足够狠毒和决绝，她想为死去的父亲报仇。
    却是最终没有狠下心来。
    许是那日丽岚舞厅一场大醉，那男子送她回公寓，无声地掩上她的衣衫，转身下楼的那一刻，她就明白，自己已是一败涂地。
    只是输给了自己对他的深情罢了——不知所起，一往而深。
    ……
    “都不许动！放下枪！”
    方玉祺无声无息地趴在许平远的胸口。那些日本兵犹豫地站在原地，我相信就算是他们听不懂中文也能够明白我此时的意思。我拉着池田加奈子向大门处靠近。
    “开门！”
    一干人听不懂我的话，没有动静。许平远顺手从桌子底下扯出一个人来：“你，告诉他们，开门。”
    是那个翻译官，枪声响起的时候他就钻到了桌子底下，像只鸵鸟一样抱着脑袋再也不敢出来。
    翻译官吓得连站都站不稳了，许平远不耐烦地一枪打在他脚下，火星四溅。那人惨叫一声，急忙对日本兵们发出哆哆嗦嗦的指令。
    大厅门被打开了。
    “呵呵……还真是有趣啊……”
    近在咫尺之处响起池田加奈子的冷笑，与此同时有什么声音嗤嗤地响了起来。
    “杜韵之，原来我以为你只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今天看来，我真是小瞧了你呢。”
    “但是啊……就算你和许平远再怎么神通广大，也要一起死在这里了。”池田加奈子哧哧地笑着，“这个大厅的四个角落，都安置好了一捆十二枚的手榴弹……刚才我把引线拉开了，你说，二十秒钟之后，会怎么样呢？”
    二十秒钟！
    还未等我反应过来，许平远已经踹翻了大门附近的一个日本兵，又一枪打倒冲过来的另一个日本兵。
    “大家快跑！”
    这艘一直泊在江岸码头的船，不知为何，船底的铁锚竟然开始哗啦啦地收了起来。船身左右晃动着，我看到一些人站立不稳跌倒在地，用手紧紧地攀住窗子才能勉强保持平衡。
    “糟了，这船要离开码头！”
    “来不及了，韵之，你先从这里出去！”许平远一脚踹碎离我们最近的窗玻璃，
    等等……是不是少了一个人？何叔呢？他怎么不在？
    许平远正拦腰抱起我想将我扔出窗外，我紧紧拉住许平远的衣袖，控制不住自己几乎是尖叫的颤声：“何叔……何叔不见了，你快叫上他逃啊！”
    他眼中一闪而过尖锐的疼痛。
    “何叔在指挥舱……你不用担心他。”
    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船会突然起锚——何叔在指挥舱内，是他将船驶离码头的！
    他就是要这艘船和船上所有的人在江心同归于尽！
    我还想说些什么，却已经来不及。
    许平远猛力将我扔出窗外，随即，他用手在窗台奋力一撑，也跟着跳了出来。
    我重重地摔在雨水中湿滑的地面上，许平远落地后就地一滚，拉起我的手就向着码头狂奔！
    身后不时有人尖叫着落水，整艘船要爆炸之际，跳水或许还能够逃出生天，如果留在船上那只有死路一条。
    “轰！”
    还没跑出几步，身后一声巨响。
    巨大的气浪将我和许平远推倒在地。脑袋嗡嗡作响，我甚至怀疑我的耳膜都已经炸裂。向后看去时，水面上已经是火光一片。轮船在离码头不远的水面上四分五裂，白色的船体在烈火中被烧得焦黑扭曲，水花声阵阵，夹杂着爆炸前跳入水中的人们此起彼伏的惨嚎。
    这片水域已是人间地狱。
    方玉祺、田景泰、何叔……还有罗兆丰、池田他们和那些日本兵……
    船上的所有人，刚刚，都葬身在那一声巨响里了，是吗？
    大雨无情地倾泻，我的头发早就散乱不堪，一绺一绺地贴在脸上。
    “你……还好吗？”
    身边伸过来一只手，西装袖子被雨淋得透湿。许平远半跪在地上，试图拉我起来。
    我有些艰难地点点头，抓住他的手把自己撑离地面，不想两个人一起摔倒在地。
    “许平远！”
    惨淡的火光中我看清了他的表情，英挺的眉宇痛苦地缩成了一团，嘴唇苍白发青。一只手紧紧地握成了拳，手背上暴起条条青筋。连喘息声，在不断的爆裂声和瓢泼般的雨声中都显得如此沉重。
    他受伤了。
    “刚才跳出去的时候……腿上挨了一枪，不过还好……韵之，我们要快些离开，周围的巡警和那些对我们不利的人，听到爆炸声就会赶过来的……”
    他原本就腿上中弹，拼死跳出船舱之后又拉着我一路狂奔，遇上冰冷的雨水，鲜血已经大量流失。
    外套都被雨水浸透了，我把外套从身上扯下来，使劲拧了拧，然后捆扎在离他伤口最近的动脉处。从前学的一些护理知识还没有忘，若大量失血之时，采取压迫止血法及时扎紧伤口附近的大血管，会起到一定的止血作用。我把他的手臂搭在自己的肩膀上，使出吃奶的力气架起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对……我们要快走……”
    眼前突然白光大炽。
    数十辆黑色轿车在码头停下来，车灯晃得我睁不开眼睛。
    车门打开了，车上迅速跳下来一群黑衣人，不由分说，便举枪对准了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