榴花开在1931年夏天

77 第七十七章:榴花


许平远这一次出差的时间并不长,他从上海回来之后的那段时间里,收音机里和报纸上开始出现铺天盖地的“死守长江防线”口号,而实际上每个人都知道,这块大陆的局势即将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一个安静的初春夜晚,我和世安,还有许平远,三个人趴在客厅的地毯上看报纸。
    “知不知道百乐门?” 许平远偏过头问世安。报纸正好翻到一页百乐门周末上演的节目单,即使是在战争年代,百乐门也从来不缺乏这些莺歌燕舞。然而,似乎自从几年前在那里发生的一场血案之后,虽然百乐门仍然在人们心目中霓裳鬓影金粉满地,它却也没有三十年代那般耀眼了。
    “上海最繁华的地方,是不是?”世安迫不及待地说。
    许平远点点头。报纸上有一张照片,是正在演出的歌女,盛装华服,虽姿容算不上角色,眼睛却也里神采飞扬。
    “是上海最繁华的地方,也是全国最繁华的地方……韵之,你在想什么?”
    许平远拍了我一下,我才回过神来,对上他微笑的眼睛和世安好奇的眼神。世安咬着手指:“妈妈走神啦。”
    “你从哪学到的走神这个词?”我轻轻打了他一下。许平远还在看着我,我移开视线:“你们有没有想过,再过七十年,百乐门会是什么样子?”
    “七十年?那是……2019年吧,韵之,你想得真远。”许平远微笑着摇头,“……那么多年之后,我们就算没死,也早都是四世同堂的老人了。”
    “大概七十年之后百乐门会变成全世界最繁华的地方吧?”世安一脸憧憬,“那时候全世界的人都会想去看一看的!”
    他小小的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神情,像是已经陷入了对未来繁华的憧憬里。
    “世安,不一定的,我猜啊,也许七十年之后,百乐门都不复存在了……”
    世安茫然地看着我,许平远轻轻揉了揉他的头发,转过头来:“韵之,干嘛这么悲观。”
    “七十年的时间,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嘛。”
    七十年之后我听别人说,百乐门早已经人去楼空。不会再有人周末拖家带口去看一场表演,不会再有西装革履的贵族们跳舞消遣,也没有人想再去看歌女唱歌,舞会早已经是被遗弃了的旧事,只能在电影和电视剧里窥见一斑。建筑虽已翻修,可是再也没有人会想要去百乐门了——他们用电脑上网,用手机购物,在一个个社交软件中耗费掉大把的时间——若是世安能够活到那个年纪,看到青年人早已和我们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也许会感到深深的不理解吧?七十年后,上海的大部分道路都已经改了名字,那些想要再看看它的人,凭着印象中的路名,也怕是再找不到它。
    我没有想到当时自己的一句戏言,居然一语成谶了。
    那个时候全世界都在以一种现在的人想象不到的方式飞速运行着,而我们也许早已经消失在人们的记忆里。这样想来令人绝望,小人物的生命不论如何发光,最终随着死亡都与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了关系。
    那么,为什么还要努力地活着呢?也许这个世界就是如此的悲观吧?虽然每个人都在努力地去快乐,可是他们最终得到的,也不过是一些暂时的、自欺欺人的假象而已。
    “妈妈,石榴花开了!”
    世安惊喜的叫声把我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他站在窗前,伸出小手指着外面。
    “外面那么黑,你是怎么发现的?”许平远笑着走过去,我也跟着看向窗外,这才发现一簇石榴树枝贴在窗玻璃上——大概是少了园丁的修剪,生长得太过茂盛才贴到了窗户上。那枝上绿叶浓密,间杂着一点猩红——或许是今年从年初开始就异常的天气,或许是别的什么原因,院中的石榴花原本应当是五月份的花期,却在四月初提前开放了。
    世安带头跑出门,我和许平远也跟了上去。其他树木还是青翠的,只有这株石榴枝条顶端爆开一点红色——实际上,也只有那么一个花苞而已。
    红火而热烈的花瓣如同舞女的裙裾,层层叠叠。一枝独秀得让人有些不相信它是真实存在的。
    “韵之,你喜欢石榴花吗?”许平远问我。
    “不喜欢。”我摇头。
    “为什么?”
    我凝视着那朵单花:“也许是因为……太过热烈吧。”
    太热烈了,这个悲伤的世界本应该是黑白,可是为什么还会有这样没心没肺的、热烈得像是不惧所有忧伤的火红?
    “可是我很喜欢。”许平远轻声说。
    “我觉得……它们很像你。”
    我讶然,抬头。
    “其实我生命中从未遇见过如你一般的女子。”他说,“不管多么艰难的事情你都不会愁眉苦脸,就算是天塌下来也能笑得出声……你不像是这个世界的人,韵之,世道如此的艰难,每个人都在颠沛流离和疲于奔命,得过且过地完成这一生。可是我多想遇到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快活、炽烈、明朗……就算知道面前有可能是危险有可能是死亡,也会大笑着昂首走上去。韵之,有时候我会想为什么偏偏是我许平远得到了你,而你又会不会永远属于我。”
    就像这朵石榴花,是吗?
    明明知道春寒料峭,明明知道尚未到开花时节,明明知道最终会零落成泥,却仍然绽放得一往无前……
    可是许平远,你知道吗,石榴是很惨烈的一种花。
    它未尝不知世道艰难?它未尝不知世事险恶?然而它掏空了自己的心,不管不顾,只要一味地艳丽绝美。
    “我不会离开你……”
    我听到自己这样说。
    其实,许平远,你更像这些榴花。你甚至比它们还要惨烈和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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