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霄.音

35 俱往矣兮


“啊……”容莞忍不住发出一声低呼。
    七夫人脸蓦地苍白了,额头鬓发上布满了虚汗,房间里沉静下来风吹竹叶的声音淅淅沙沙。
    七夫人长长叹一口气,无力道:“我当年杀死的那两个孩子除了我没有第二个人知道,可是,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人为死于腹中的胎儿怨念比情伤而死的女人重得多,因为怨念重死后都要在地府幽冥狱困上一百年,受尽成年厉鬼欺凌,你那孩子死后未满十年对你的记忆还是很清晰,幽冥门破百鬼入世,这两个孩子定是找你复仇了。”
    末了,他说:“你身上的阴毒从第一个孩子死亡就已经开始了。”
    “从未对第二个人说过的事,瞒得我都在骗自己我没做过枉杀亲子的事,今天被公子一语惊醒,报应,果然是存在于世的,罢了,这是我欠他们的,我该还。”
    七夫人抬起头,对清蘅说道:“公子,我是将死之人,死之前可否让我跟容姑娘单独说几句话?”
    清蘅跟容莞交换了个眼神,走出。
    容莞掏出一颗仙丹送到七夫人嘴边:“我是我从大司命那里拿的,你快吃了,吃了就好了。”
    七夫人推开她的手,摇摇头:“容姑娘,我已经不需要活下去了,不要浪费了这仙丹。”
    “胡说什么呢?哪有人说自己不需要活下去的。”
    七夫人微笑,头枕着容莞肩膀:“容姑娘是神仙,都说神仙不会老也不会死,那容姑娘可有寂寞的时候?可有怨恨长生不老的时候?我啊,老早老早就怨恨了,绿珠楼被烧个精光后我松了口气,肩上的担子终于没了,我可以放心的死去了,可是啊,给我陪葬的却是整个绿珠楼啊。”
    容莞拿着仙丹的手慢慢放下,这种无能为力想死不能死的感觉她太熟悉了,她一厢情愿的让七夫人活只是让她活得更痛苦,悔恨、责难,统统加诸在自己身上,无穷无尽。
    “容姑娘,我是罪人之女,自小为奴,十四岁时长安谢府主母将我送给入京面圣的成都王,当时的皇帝是当今陛下的叔父。先帝他疑心重,馋臣污蔑成都王拥兵自重,先帝大怒将成都王囚禁在洛阳金墉城,我作为侍婢同往。第二年在我金墉城生下一个女儿,成都王却在孩子出生不久被赐死,家眷有的流放有的充入掖庭公府,我便在那时与女儿走散,后来听说我女儿可能进了洛阳某个公侯的家中为婢了,容姑娘是神女,日后若得闲去洛阳请帮我看看她是不是还活着,活得好不好。”
    容莞心抽痛的疼。
    “她乳名叫安,是我第一个也是唯一在世的孩子。她的出生跟我一模一样,以后的日子恐怕不会好过了,我怕了,我这样的人哪能有孩子?有了不也是跟我一样没名没分受苦受难么?我不能啊,我不能让他们跟我一样啊,况且后来的那两个孩子的父亲是连名字都不知道的嫖客啊。”
    七夫人平静的陈述完,平静得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
    “可是刚刚听完那位的公子的话,我后悔了,我若是生下他们哪怕一样是受欺凌有我这个母亲保护着总比在底下连个依靠都没有的好吧?”
    “容姑娘,我杀死他们之后失去了生育的能力,当时我还很开心,却不知道是老天爷也看不下去不让我再造杀孽。”
    容莞抱紧七夫人的肩头:“不用再说了,你心里的苦我都知道。”
    七夫人握住她抱她的手:“其实在你扭断绿珠楼嫖客膀子的那天晚上我就喜欢上你了,心想啊为什么我没早点遇到这个姑娘呢?我要是早点遇到她,一定比现在快活得多,可是啊,不管是早是晚,在错的地方遇上,就都是错的。”
    “我啊,一辈子呆的地方都是错的。”
    七夫人在第二日的清晨去世,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两道风干的泪痕剔透玲珑。容莞把她葬在绿珠楼姑娘们的衣冠冢旁,又在她墓旁立了另外两个小衣冠冢,衣冠冢里各埋着两双婴儿穿的小鞋。
    她死前说的话字字清晰,容莞一字一句的咀嚼,然后无比庆幸绿珠楼大火那天她把她从火场里救出来。其实七夫人有句话说错了,她要是早点遇上她,那会是极其美好的相遇,因为她会把她带离那错误的地方。
    “清蘅大人,我想要看看七夫人的女儿。”容莞站在七夫人墓前,说道。
    “这不难,她孩子在洛阳你去找洛阳城隍一问便知。”
    洛阳城隍?经清蘅提醒容莞想起她在幽冥跟厉鬼殊死缠斗时曾听到过洛阳城隍的声音,算起来洛阳城隍还是她救命恩人,于理她该去登门道谢的,如此一来正好可以顺带打探一下七夫人女儿的事。
    “阿莞。”
    “嗯。”容莞无心应道。
    清蘅挡住她面前的阳光,不悦道:“你喜欢的凡人命数悲舛我知道你很难过,可是你不能忘了跟我的约定。”
    “啊?”
    “是清蘅,不是清蘅大人,我跟你是平等的,无贵贱高低之分,你想做的事,大的小的,做得到的,做不到的,尽管来依靠我。”
    一股热气由下而上充盈进容莞眼睛里,她额头抵到他肩膀上,隔了很久方低声说道:“为什么上天如此不公?”
    他拍拍她的背:“她在遇到你的那一刻,上天已经开始厚爱她了。”
    这世上美丑共生,有了善才有恶,有了美满才有缺憾,恶比善多一些,缺憾比美满多一些,两者之间的转变往往是由不经意的邂逅开始改变,只是一种是上天在厚爱,一种是惩罚。
    西行到洛阳,东都盛景不再,勉强维持的繁华背后是数以万计的逃荒难民,为了管制难民城内到处都有兵将把守,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显然跟洛阳这座城池已无半点干系。
    一路上他们基本了解清凡间的状况,妖魔横行,朝廷昏聩,四方大乱,差不多又要改朝换代了。
    民心惶惶,城隍庙的香火前所未有的鼎盛,祈求平安的香客从庙门口一直排到一里之外的永和里。
    穿墙过洞进到城隍庙里面,人满为患的正殿并没看到城隍在倾听民意,但金身下方盘腿坐着个小仙童,约莫八九岁孩童的相貌,手里握支笔,打着瞌睡记录来往香客的心愿。
    清蘅敲了敲小童子面前的书案,小童子迷糊的睁开眼睛,谁知一见来人立马跟耗子撞了猫似的摔了个人仰马翻,嘴里却不忘念叨:“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不知道什么?”清蘅问。
    小仙童还是一个劲儿的摇着脑袋:“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城隍大人说了要是有个穿白衣服的俊公子来找他,就说他去泰山府探亲了。”
    ……
    清蘅摸摸小仙童的头,笑容和煦:“别怕,你家城隍大人救过这位姐姐,她是来向城隍大人道谢的。”
    小童呆住了,仔细看看这公子真是明眸皓齿貌美如花,光是那干净的下巴就比自家大仙那堪比扫把的大胡子顺眼多了,可是大仙说了这美人可喜欢杀神仙了,尤其喜欢杀他这种又鲜又嫩的小童子。
    眼前多了颗果子,红润润的,滑滑的,香香的。小童咽了咽口水。
    “这是瀛洲山上的仙果,吃了容光焕发修为大增。”公子的笑容依旧如沐春风。
    “啊……”小童忍不住伸出了手。
    “嗯哼!嗯哼!!”城隍金身后传来一阵粗砺的咳嗽声。
    小童赶紧收回手。
    清蘅将果子放到小童头上,向内走了几步:“洛阳城隍你是不想见我么?”
    布帛撕裂的声音自金身后响起,而后城隍狼狈的摔了出来,且正好摔在清蘅脚下。
    清蘅看看脚下:“洛阳城隍你行的礼也太大了。”
    城隍佯装镇定的整了整衣衫,换着脚步躲到容莞身后:“大人哪儿的话?大人天人之姿下仙们瞻仰还来不及呢,哪会不想见呢?下仙一介地仙,劳二位大人亲自登门道谢,愧不敢当,愧不敢当。”
    城隍觉得自己着实冤屈的很,不过是喝醉酒看到个眼熟的浮尸一时兴起捞上来玩玩,没想到竟被玉清境传召问话了,酒友泰山府君出来抓鬼路过洛阳暗戳戳告诉他那浮尸是容姮跟白小九的女儿,那魔君为了她把幽冥门打得渣都不剩,幽冥里的鬼给砍得哭爹喊娘的。
    就连白小九都让他找着了,还给打得跟刮了鳞的鱼似的。
    想想那可是白龙族最能打的白小九啊,换成他还不给剁成肉泥和馒头馅儿去了。
    “除了道谢,容姑娘还有件事要烦你帮忙,你要一字不差的告诉她,不然……”他眼睛在城隍身上一眺,城隍点头如捣蒜:“一定一定,下仙一定知无不言!”
    把城隍吓成这幅样子,容莞很不好意思,问起话来不仅柔声细语还恭恭敬敬的给城隍行礼作揖,她一躬身,城隍直接吓得一屁股做地上去了。
    正殿里烧香祈愿的凡人虽看不到他们,但城隍总归是一城之神心里的坎还是有的,吩咐小童继续记录香客心愿,他招待清蘅容莞进入内殿。
    “城隍大人是洛阳的守护神,那对城中百姓定是十分熟悉吧?”
    “那是自然,不是十成熟也有九成。”
    “我向城隍大人打听个人,乳名叫安,是十几年前囚禁在金墉城的成都王之女。”
    城隍暗喜是个兴风作浪过的皇门贵胄,打听这号人物不难,换成某犄角旮旯村头老汉才难。
    “成都王囚禁在金墉城期间只有一个舞姬为他生过女儿,后来朝廷降罪,舞姬充为官妓,还未满月的女儿进入阳城侯府为奴,不过阳城侯也在三年后触怒龙颜举家发配交州。”
    “后来呢?那个孩子怎么样了?”
    “洛阳之外下仙就不清楚了,姑娘要是找的急可以去泰山府问问那娃娃还活着没,不过泰山府君最近奔波在外,行踪不明。”
    “你跟他交情好不知道他行踪?”
    城隍偷偷瞟了眼清蘅,小声道:“魔君放出恶鬼惑世,凡间大乱,改朝换代是免不了了,每回改朝换代就是泰山府君最忙的时候,依下仙看,这回的乱世得长达百年。”
    城隍的话让容莞心虚,说到底,幽冥百鬼惑世,清蘅独背骂名都是因她而起。她扭过头,面色发赤,久久说不出话来。
    “洛阳城隍”清蘅叫道。
    “在在在!”城隍忙拜在他脚下,哆哆嗦嗦。
    “你若没瞎胡扯,当今皇帝应是个多疑的昏君吧?”
    “回大人的话,起止是多疑昏庸啊,还很残暴荒淫,自他登基以来,大兴土木网罗各地美女供自己享乐,哪个大臣看不过去劝解几句重则杀头轻则流放,前面说的那阳城侯就是因为劝皇帝少杀些人被降罪的。”
    “如此暴君亡国又与百鬼何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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