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君令

第33章


  细细一推究,苏老太太竟然十分满意,不过她还有一层顾虑,心思颠了个个儿,又担忧起来,叹了口气问:“听说你先前是晋王爷身边的侍卫指挥?”
  皇帝年迈,立储是早晚的事,到时候难免会有一场纷争,不管挑哪个主子孝敬都是站缸沿儿的差事,跟对了人,生发造化不在话下,跟错了人,一头栽个筋斗,摔个头破血流都是好的,保不齐脑袋都得搬家!夫唱妇随,他宋炆升万一有个闪失,苏君也得跟着折进去。
  一刻一个念头,苏老太太越想越心寒,居然又怨怼起皇后来,这会子她宁愿苏君配个家境清清白白的菜户走贩,也比脑袋半扣进砸刀里强。
  老太太脸色一喜一忧的,苏君看进眼里,心绪也跟着一松一紧,她明白老人家的担忧,愧疚拧得她肠子疼疼的,全没了先前的高兴劲儿。
  个人自管愁各自的,一时屋里气氛凉丝丝的,宋炆升坐不住,起身大马金刀地躬身一个长揖,调子提的高高的,决然道:“您放心,晚辈恪之就算赔上性命也要护她周全。”
  他不是个十分有耐性的人,尤其在这事上头,人心摇摆不定的当景儿,他再磨叽一会儿,不定还会有什么变数,想什么便敢说什么,爷们儿家的面皮厚,就是拿来臊的,掩着藏着,回头把人丢了,他自个儿都懒得笑话。
  冷不防的人来这一出儿,苏老太太一会儿光景又变了心思,她自觉汗颜,当真是撞了邪了,这才几盏茶的功夫,她心肠一箍节儿一个色儿,刚还满腹惆怅,眼下见宋炆升面色毅然,竟觉着大大的欣慰起来。
  热茶灌肠,浑身上下都跟着舒泰,苏老太太压下茶碗盖掩住心头的纷扰,敲定心思,横竖宫里下的旨意,不从也得从,不打起高兴来,可怜给谁看去?顺其自然,遇着坎儿慢慢对付着就是,也不见得难过。
  日上三杆,照得她面色豁朗,苏老太太放下茶盅,杯底磕出一声很清脆的响动,“漂亮话压到自个儿心底说就成了,你瞧着这婚事怎么商量?”
  谈论到这步,宋炆升竟有些难以置信的不真实感,定了定心捞回飘飘然的心思,言语恭顺道:“晚辈还不够斤两,没得怠慢了贵府,隔天修书一封请家里长辈上京,再做商议,兹事重大,晚辈觉着不可急促,您瞧?”
  这话可撞进人心坎儿里去了,横竖苏君年龄还小,能留一日是一日,苏老太太亲近起人来并不多加掩饰,弯着眼笑道:“我瞧着就这么办罢,先前见你那几回。话也不多说,谁承想是个体贴人呐,快坐下罢。”
  进什么门就得说什么话,当他是谁,天子近臣,吃得就是揣度人意这口饭,排场话嘴边一揪一大串儿,宋炆升把人哄得高兴,自己心头苦哈哈的,嘴上说着反话,实际上急得跟什么似的,缓缓坐下身,胸腔子里空落落的不踏实。
  ?
☆、秋游庙
?  阶下的几株狗尾草张着纤毛微微曳着身,阶顶的黑毛犬懒洋洋地趴着,突地动了动耳朵,提起脑袋,纵起身,僵着尾巴看向胡同口,脖间的黄铜铃铛哐当一声脆响。
  王大横披着外袄,叉腰迈出门房,拍了拍狗头,眯眼看向远处问:“赖狗子,是不是有人上门儿了?”
  一人一马飞驰至眼前,王大耸了耸肩,将胳膊插进衣袖里,搂了搂对襟走下阶,一面笑道:“大人来了。”
  宋炆升轻衣便马跃下身,革带下束的火镰很潇洒地抛了个弧度,松活活地打了个招呼笑道:“您老早啊!”
  人就是这样,笑脸儿贴上笑脸儿,聊起话来也投机,瞧瞧这人,至少碰着他时眉眼总是舒舒和和的,也不端官架子,王大自觉受到了莫大的礼遇,对起话来更多出几分殷勤:“昨儿听说姑娘要去逛庙会,您接人来了?”
  宋炆升往门里看了眼,扭回脸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语气略带调侃地笑问:“这会儿时节,庙会那儿总能碰着农家自酿的菊花酒,您瞧,要不我顺带着给您老捎几壶?”
  心窝儿里正痒痒着,人递抓挠勺儿,真比亲儿还体贴人,王大十分受用,他是个不拘的性子,也不过多客气,比出一手食指,很是坦诚地哈哈大笑:“逢瞌睡,您就送枕头,不敢劳烦大人,喝多了怕耽误事儿,一壶,一壶就成!”
  宋炆升伸出两跟长指晃了晃,附和笑道:“多了提不住,一壶人不值当卖,两壶您瞧怎么样?”
  不亏人是廷子里抻练出来的,跟他这种兵场里出身,拼拳脚的大老粗不同,心思缜密,一眼能看透人心,芝麻谷子大点儿的事也给补漏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王大收起笑,不由多带了几分小心几分恭谨点了点头,余光瞥见一旁的黑马,又探听着问:“我听说鞑子归一了,大人瞧着是个什么情形?”
  宋炆升看向门内,嘴角牵起一个淡淡的弧度,一面拉起辔策,一面道:“西部那新可汗是一厉害角儿,上月率几十万大军把东部捣了个稀烂,眼下不分东西,只余北元了。”
  王大顺着他视线看出去,忙收回琢磨的心思,摆出一副笑脸。
  人有吃不腻的茶,苏君是他总看不厌的人,一汪水儿似的人物,深深楔进他心头化成一片儿湖,一涟一漪都牵动他脑筋。他并非良善之属,动手杀个人也跟砍瓜切菜没两样,用不着眨眼,间或碰着棵辣葱,任你再难缠,顶多揉两下眼睛珠儿,刀子一挥一剁总能对付过去。唯独遇着她,一副心肠总软踏踏的,难提溜起来。
  她爱穿素净的衣裳,在他眼里却是万般多彩的,即便是今儿这一身葛布衣裤,他觉着也只有她能穿出这么一种娇俏独到的滋味儿来。先前不是没接触过女人,没一个能让他晃了心神的,老天爷也算开眼,独活了这么些年,总算悄默声儿地把人送到了他跟前。
  王大拳头抵在唇口咳嗽了几声,背手迈着方步,气昂昂地上阶去了。
  苏君偷睃他一眼,从门内跨出走下阶,张了张衣襟,十分沮丧地问:“这衣裳当真那么难看?瞧大爷他那副嫌弃样儿。”
  门房里似有似无地爆出一声闷笑,宋炆升安慰她道:“他哪儿是笑话你呐,是笑话起骓骓来着,见人花开得好,就痴眼了。我瞧你这样穿挺好看的。”
  苏君斜楞着眼看他,似乎在推究他言语的真实性,少顷便低下头,一副破罐儿破摔的口吻道:“就这么着罢,横竖想要骑马来着,也别计较穿什么了。”
  见她楞头磕脑,自说自话的模样,宋炆升跟灌了杯酒似的,自管品呷陶醉起来,倏地一人二马晃进视线,搅得他心头腾腾地直窜火。
  跃阳笑嘻嘻地跟他打了个招呼,复又凑近苏君道:“都收拾好了,姑娘瞧着咱们什么时候走?”
  苏君嗯了声,很熟练地牵过一匹枣红马,抬出一手抵至他肩头又缩了回去,拍了下他外臂,讪讪笑道:“辛苦你了,欸,你个儿长得真快,我都够不着你肩了。”
  跃阳两眼放光,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地道:“这么着的才好,大高个儿才能保护您呐。”
  这什么眼神?浓的都能熬出油来,一点即着!宋炆升暗骂,千防万防家贼难防,天天儿地戳在眼眶子边上,见面三分情,占的尽是近水楼台的便宜,毛都没长全的半大小子,主意打得倒挺偏,惦记上他的人来了,明摆着没把他当回事!
  跃阳打了个喷嚏,顺势弓着背扶了扶脚蹬,伸出一手请示苏君上马,苏君绕开他一个翻身越上马背,发尾黑鬒鬒的像两张燕翅轻轻扬了扬落在肩头,只这么一个动作撩得马下俩人心头颤颤的。
  马上人目光扫向身下对上两双溢彩的眼珠,刺得她不由倒仰,皱着眉头疑问:“怎么了?”
  跃阳一怵,猛地来回摇了摇头,打着哈哈道:“奴才这就走。”话落三两下便上了马。
  眼前一闪,又一人飞身上马,苏君张口喊了声:“六,”,骓骓已载着他跑出很远了,背影张驰,像只凌厉的蝙蝠。
  一红一黑两马悄然趋近,马蹄子叩在青石路上,踢踢踏踏寂寞空响着。
  宋炆升浑身上下嗖嗖地直冒寒气,苏君心里七岔八岔的,不知哪儿得罪人了,脸绷得跟铁板儿似得,拒人千里之外,头回见他这副脸色,简直骇人,出游的劲头被马蹄声踏得稀碎。
  宋炆升腔子里冷冷结了层冰壳,拿眼尾扫搭,见她垂着眼噘着嘴,心头忽地缺了一角,隔膜全化完了,她不是他笼中的鸟儿,没有被他霸着不展喉的道理。
  苏君隐约猜出他闹脾气的根由,见他看过来,忙充出一笑,解释道:“今儿老太太原本不答应我骑马来的,好说歹说才应下,不过得多个人跟着……”
  她一笑仿佛再大的忧愁也开解了,他浅笑,语气却前所未有过的认真道:“你这么好,我真怕一个闪失就把你弄丢了。”
  那么的百伶百俐一人,一定明白他的意思,明知道话出口可能要伤了她,却仍忍不住要问,她一句话就能把他心里填满,可他在她心里头能有多少斤两,够不够称还是一回事,宋炆升越颠算越没了主意,他连蒙带唬的把人拢到跟前,她却从未给过他一句明白话,她心肠热乎,遇着事总先为着旁人,一而再地把他们之间的情乐抛在脑后,再往前推算要是最先认识她的人不是他,是不是这会儿就没他什么事儿了?
  果然苏君侧过脸不再看他,眼皮搭撒着,蔫着头在马背上来回晃身,当真委屈极了,这是怪她心里装不下他么,天知道,就连她近池边喂趟锦鲤,眼前也全然晃着他的影儿,只要是关乎他的总那么不经意间的就撞进她心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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