颂君令

第41章


  王致远怔眼看了她半晌,眼神逐渐涣散起来,“彭庆恩是我的父亲,彭大人不是。”
  她心里咯噔一声响动,暗暗舒了口气,“我明白了,彭大人是“冒籍”参与科举,他顶了您父亲的籍贯。”
  王致远视线飘向远处,顿了下头,“那年我父亲进京赶考后不久,江西遭了水难,九江府尤甚,灾民流离失所,我跟我母亲离家北上,打算在京府里跟父亲汇合后再商量日后的生计,不料路途颠沛,各行省间严禁外籍人员流窜,我跟母亲一路躲闪前行,终是失散了,我赶至京府时,皇榜已揭,名儿是那个名儿,人已经换了,同一籍贯,同一姓名的人何其多,我不时安慰自己是巧合罢了,后来我接受岳父一家恩遇,得幸在正旦那日获圣上青眼,那时彭大人瞧我的眼神让我愈发印证心中的猜测,我大半承家父面貌,我知道他那是怕了,只可惜我父亲,大概早已丧命于他人手下了……”
  说到此处,他已然泪下,口吻变得愤恨起来,“我一遍遍说服我自己,一切不过是猜测罢了,没找着父亲他老人家,我遗承他旧志便是,可殿试那日还是被奸人作弄,我知道是他们更怕了,真真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可笑把戏,从那一时刻起我下了决心,一定要为我父亲做些什么,哪怕是赔上性命。”
  话语一字一句逐步与她的思绪契合,苏君眼眶子发酸,脚趾头冻得没了知觉,张开口,嗓子眼儿堵得说不出话,她匀了匀气,咳了声道:“朝廷对科举“冒籍”之事一向严查,彭大人凭他自己恐怕还没那么大的本事,这背后估摸着还是蒋阁老的能耐,彭大人不过是他安插在朝廷中的人手罢了。”
  王致远目光逐渐恢复清明,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掩起泪光看向她,试着说服道,“你即是文隆的妹子,便也是我的妹子,秦,蒋两家都不是善茬儿,不是那么轻易就能被撼动的,我尽力一试,十之八/九也只是以卵击石罢了,姑娘刚刚所言已让我大为震动,并未有小瞧你的意思,我虽不了解你跟他们之间的过节,如若不是要紧的仇恨,不妨放它一放,没有必要跟他们纠缠,那些人手段狠毒,没得遭他们荼害。”
  “我知道,”苏君开口谢过他的好意,她或许看似沉静,内心实也忐忑,蓦地想起一人,想起他缓缓合上眼皮的那一幕,想起苏照被刑部衙门带走的背影,心绪便不再浮动,微微叹息着道:“单靠你一人,必定成不了事,你如今有了家室,事后必然有所牵累,有的时候,即便不去招惹,他们还是会找上门儿来,把人往死里折腾,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未雨绸缪,伺机而动,茂晟哥,不管是你还是我,仅靠自身,到头来,准是螳臂缆车,粉身碎骨的下场,倘若因人成事,却未必不能够。”
  王致远凝视她,突地晃了下眼珠,“你是说晋亲王。”
  “是,”苏君点头,“还有皇后,他们跟咱们要对付的是同一人,宁亲王,在那之前,砍掉他的左膀右臂,秦家跟蒋家,势在必行,茂晟哥,你怎么看?”
  王致远陷入沉思,默了半晌道:“说实话,我心里确实并未酝酿出什么确切的谱子,借助晋亲王身边的势力,眼下相比看来,是上策,”他顿了下,又沉吟道:“这么一来,咱们就彻底站在晋亲王这边了。”
  “是,”苏君看着他,慢声说:“他们两个到头来定是要争一争的,不是宁亲王,便是晋亲王了。”话出口,她不觉打了个寒噤。
  “我同意,”王致远敛了敛袖子,站直身,凛然说道,“听君一言,如醍醐灌顶,不过眼下的局势,还未到箭在弦上,不得不发的局面,最好的法子便是“等!””。
  苏君浅浅笑了下,“是。茂晟哥,你往后要当心。”
  王致远抬手揖了一礼,朗声说:“你也当心,圣上对我有所看顾,他们一时半会儿的,应该不敢轻易动我。”
  冷风灌巷,将两人的话语吞噬,一瞬便带远了。
  罩檐下的冰挂子融进屋内扑出的热烟里,缓慢垂着泪。
  廊间里仆妇丫鬟们来往奔走不绝,庄妈进了厨房探着头问:“腊八粥熬好了没?”
  常妈抬臂揩了把汗,提勺搅着锅底道:“就快好了,你催什么。”
  庄妈打开食盒,取出一只瓷碗,“好了先给我这儿盛一碗,大奶奶那儿忙着,姑娘陪着旭少爷顽呐,怕他饿,先喂些粥喝。”
  “欸,”常妈笑问,“今儿宋家要来纳彩了?”
  “哪能呐,”庄妈摆摆手,“那日子得仔细挑着,今儿是来问名的,先把婚书给定了……欸!别癔症了,锅都溢了!”
  揣着食盒,庄妈一路走至金岩斋,见凝朱从正屋里出来,便问:“上哪去,怎么不在姑娘身边呆着,她一人哪儿能带好奶娃娃。”
  凝朱别扭了下,绞着绢子低声道:“宋大人刚来,在里头呐。”
  庄妈微怔,紧着眉头琢磨了会儿,把食盒递给她,叮咛道:“听见少爷哭,你再进去,喂他粥喝,灶上忙,我去帮把手。”
  话音刚落,屋里“哇”地一声啼哭,凝朱瞥了眼门内,庄妈推了她一下,低笑着说:“这丫头,还臊呐,回头跟着姑娘出嫁,你就见不得他们俩人一处了?”
  正说着,门帘被人挑开,宋炆升探手拿过食盒,“我来。”
  回过身,苏君怀里抱着啼哭不止的黄毛小子来回悠着,轻声哄唱着:“好了好了好了,欸,咱们旭哥儿最听话了,不哭了,不哭了……”
  他痴愣在原地,又见她腾挪出一只手抹去旭哥儿脸上的泪珠,挨个指着书架上的书,轻吟道:“跟姑姑识字好不,将来中个举人老爷,姑姑跟着你沾些光……”
  他看着她嘴唇一张一合,偶尔停下来抿嘴浅笑,露出瓠犀似的牙贝,脑仁里跟老和尚敲木鱼似的,嗡鸣一片,他觉着浑身都泛起懒来,眼皮一下也掀不动,似乎他不眨眼,就能永久地停留在这一刻了。
  她倏地回过身,扑哧笑出声来,指着他对着怀里的旭哥儿道:“瞧瞧,咱们当朝的锦衣卫大人木若呆鸡的模样。”
  啼哭渐止,一双乌溜溜的眼珠朝他看过来,宋炆升猛地醒过神,走上前搁下食盒,觑着她问:“他多大了?”
  “过几天儿到小年,咱们旭哥就一岁了是不是?”苏君额头抵着旭哥儿的脑门笑着问。
  他敞开食盒,慢吞吞地舀了碗粥,小心地问:“要我喂么?”
  她嗯了声,抱着旭哥儿走近他,他端了碗,提起勺子吹了吹气递进旭哥儿的嘴里,旭哥儿吧唧着嘴,抬起头看向他,他慢慢提起嘴角。
  见他乐不可支的模样,苏君不禁问:“六哥想什么呐,那么高兴?”
  他停下手,深深笑道:“我想起上回,喂你喝面疙瘩汤,那时候你可乖了。”
  她脸上绽了红,低着头躲在旭哥身后,默不出声了。
  宋炆升放下碗,抬手捂上旭哥儿的眼睛,听见她轻声呢喃:“这是干嘛呐?”
  他凑近她耳边踌躇了下,支支吾吾地说:“颂颂,六哥也想要个小子。”
  苏君啊了声,羞得直跺脚,别过头,脸红脖子粗地道:“你捂他眼睛干嘛!应该罩他耳朵!”
  宋炆升忙松下手甩了甩,尴尬地笑了下,“他小,听不懂呐还!”
  这时,一声钟鸣响起,惊得旭哥儿又哭了起来,小赵氏跨进门,接过旭哥儿连声哄着。
  苏君诧异的看向宋炆升,他拉起她的手腕走出门外立在阶前,又一声钟鸣响起,接着一声紧挨着一声,震天动地,激得她几乎稳不住脚,她手攀上他的,跟他十指紧扣,强捱住心头的惊悸,颤着音问:“六哥,这怎么回事儿?”
  隆隆的钟鸣声中,他抬头看出檐外,握紧她的手,徐徐地道:“皇帝初丧,每座寺庙都要敲钟三万下,颂颂,圣上驾崩了。”?
☆、吊严陵
?  他的话语榔头似的锤在她的脑壳子上,比叠声的钟鸣还令她骇惧,他突地转过身,凝视着她,轻声道:“一年,一年国丧后,等六哥娶你。”
  他眼梢溢出淡淡的光,火束似的使得她心填回了肚子里,她轻嗯了声,又听见他不急不缓地说:“颂,往后去,麻烦事儿不少,你记住,别听见什么信什么,顾好你自个儿就成了。”
  这话说的不明不白,苏君稀里糊涂的,正打算开口问他,宋炆升慢慢松开她手,裹了裹她的斗篷,淡笑了下,“千万记住了,这会儿外头肯定都乱了套了,我得回衙门里照应着,先走了,外面冷,你先回屋去。”不等她开口,他又催促道:“快去!”
  她卧在门坎里挑着帘子见他背过身下了台阶,她张开口轻喊了声:“六哥。”话语却压在钟鸣声下,不足被他听到,他跨出院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她眼里莫名地氤氲着湿气,再看不清他神色了。
  祁武帝大行,天下缟素,礼部颁发讣告至各级行省及各地宗室亲王,京府戒严,文武百官于次日起至西华门守御龙体殡天。
  苏老太太掖着麻布大袖圆领长衫,咽然道:“怎么就这么突然呐,前一阵儿,不还说龙体大健么,一转眼人就没了……我明儿要跟其他诰命夫人去思善门守灵,家里你照应些。”
  苏照点了下头,颓下目光,“圣躬登了极乐,撂下半截儿摊子没收拾呐还,我刚从外头回来,街上人都跟蚂蚱跳似的,来回奔窜,人心惶惶的。”
  “我如今是不敢想这个,”苏老太太呛了两眼泪,“你二叔不在,昨儿才回信儿说河坝的工程还得有几日熬呐,朝廷里也没个人周旋,文隆被圈在宁地,这将来俩王闹腾起来,可怎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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