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没有能力过我不想过的生活

第23章


她们从来没有独自出过远门,于是问我:“要说服父母,一个人出去生活,是不是天生要很强很厉害才行?”
我羞愧地想,出发来武汉前,我爸还一直在叨叨不要老是掉东西,我妈一张接一张小纸条恐吓我不早点睡觉的严重后果(写文章总在深夜,因此和他俩有“时差”,常常小纸条交流)。
但记忆里,对于每一次我做出的人生决定,爸妈总是从不理解到必须接受,从来没有“说服”——这个徘徊在“想做”和“出发去做”之间的环节。
“交换梦想”采访才刚开始一个月的时间,就遭遇入院、被抢、吃不惯、迷路……各种麻烦不断——采访完她们,我就被武汉“随机播放”的天气撂倒,发烧,喉咙发炎说不出话,在当地医院里挂了三天点滴;三月的时候去重庆,路上一整个行李袋被出租车抢走;家里一向吃饭清淡,加一点盐就敏感,到了成都吃什么都是重口味;路痴严重,赴约常迟到或者早到好几个小时,甚至被访者不得不来到我住处接我,即使在家乡上海也如此……
2.
在成都,我遇到一个想当演员的姑娘。现在成名很容易,网络平台,选秀节目,各种路子。她点点头,说会去尝试,可她过不了妈妈这道坎。她妈妈是个接近退休年纪的小学老师,许多思想被安逸环境固定了,改不掉。
“在她这样的大人眼里只有三种职业:老师,公务员,还有给人打工的。”
无论她怎么和妈妈沟通,妈妈也只是偶尔灵光乍现说“年轻要去闯闯”,但不过一天就又恢复了原样,说什么都没用。更何况妈妈离婚后一直独身,身体也不好,作为女儿,她背负了许多期望。她能面对观众的嘘声,但无法想象没有最亲近的人的支持。
我也遇到了一个男孩,高大壮实,来自康巴。他说:“虽然我们幸福地在爸妈保护下成长,可有时候想起来又是负担。”
他爸妈是公务员,渴望走出家乡来成都定居,可又轮不到他来实现,因为爸妈早已经买好了成都的房子,只希望刚大学毕业的他安安稳稳的,也做份类似公务员的工作。可男孩想去更多的大城市,想到欧洲走走。他不怕挫折,只是过不了爸妈这一关,感觉被这一层安逸的保护诅咒了。
上海姑娘F,刚见面的时候她不敢相信有人肯花一天时间,只是和一个陌生人说话,有些拘谨。渐渐话说开了,她哭起来。原本可以去土耳其的实习被妈妈取消,因为妈妈说如果她是男孩就让她去了,一个姑娘家太危险。现在她想出国,妈妈虽然终于同意,有时却又会说出那些令她伤心的话:“你就好好在我身边,找份安稳工作,嫁人生孩子。”妈妈就是从中部乡下跑来上海闯荡的,F不懂,为什么她就不能也为自己的人生去国外奋斗。
想成为未来窦文涛的男孩说,一生拘谨的爸妈不懂他对镁光灯的渴望,于是对着镜头,他向十年后的爸妈说,有一天他一定会坐在演播厅,证明他能养活自己。
布依族姑娘小路,哭着签下了三年“合约”——为了妈妈,回到贵州家乡做一份政府工作。她祈祷三年快快过去,能再次走出来。
能不能说服爸妈,渐渐成为天不怕地不怕的我们出发为梦想闯一闯的最后一道大坎。
3.
我带着F去了Jean开的咖啡馆。Jean有个念中学的儿子,她告诉过我:“父母对孩子最大的愿望就是健康快乐,其他的真没什么。”
Jean听了F的故事,递来纸巾:“你先试着照顾好自己,从最小的事情一点点做起,妈妈会渐渐放心的。最后你想做什么,大人其实都决定不了,我们只能给你唠叨几句,把我们知道的好的东西告诉你。可你不听,我们也没办法。”
Jean说,当她儿子还很小的时候,她就发现人其实都是有思想的。她儿子老是要去摸热水器,她不断告诫他会受伤,可儿子就是不听。一天,他还是去摸了,“哇”的一声哭出来,手指烫了个小包。从那天开始,他再也不去摸了。
烫一烫,爸妈之前说过的话你就懂了,可前提是你必须去被烫一下。
好似真的有道理。不论我在叙利亚、土耳其边境大口吃肉,还是在加纳利沙漠架起三脚架奔跑;不论是留学时学生证掉了,一学期功课都零分,还是工作完成了一个大项目,拿到奖金,我妈在电话那头总是不变的三句话:身体好吗?饭吃了吗?睡眠足够吗?直到有一天,我终于累得生了场大病,偷偷藏着不告诉妈妈,躺床上什么都做不了,才想起那三句唠叨来。
小表弟不爱读书,抱着游戏机长大,阿姨急着问我爸:“怎么办?以后怎么有出息,靠什么吃口饭?要不要送去理发店学个手艺?”爸爸说:“那也没办法,只能希望他健康了。”
同样,给每个人录一段十年后给爸妈听的、现在不能说的秘密,有人说:“爸爸,你喜欢打麻将,那时候就尽情打吧,每天开心就好。”有人说:“妈妈,我希望你找到自己的爱好,做喜欢的事情,不要再把我当作你生命的全部了。”但几乎所有人第一句都是“爸爸妈妈,我希望你们十年后还健健康康的”。
我想起马家辉说过,他家楼上以前住了一个高中女生,喜欢听收音机,但家里人要她好好读书,天天争吵。有一天,家人就把那收音机扔了下去,马家辉看见一个小铁盒下坠。没过几天,他正在写文章,一抬头,见到一个身影迅速下坠消失——女孩跳楼了。
我常在想,故事的后来呢?她的爸妈是不是有一天终于想起来,对她最大的期待并不是名列前茅、飞黄腾达,而是活着,健康快乐?
4.
我们常埋怨,父母的时代和我们相差太多,可他们的思想依然停留在那个匮乏的时代,一切求安稳就是最好的人生。即便我们耐心解释,他们却好像始终不懂,唯独听别人家小孩多勇敢的故事,才点头称道:“年轻就是什么都不怕啊,闯闯还挺好!”
父母是公务员的男孩告诉我,他能理解为什么爸妈要他也去做这份工作。以前爸妈闯的时候无依无靠,吃了很多苦,熬了很多日子,现在儿子进这个环境,他们和认识的人都能帮忙,那条件是爸妈曾经深深渴望的,于是想要儿子去拥有。
他能体会这份用心,可他宁可也像个小小鸟一样,无依无靠地去闯闯,满身泥巴再回家。
同样的,许多挣扎在二三线的演员坚决反对自己的孩子进入演艺圈;每三年换一个地方,满世界工作的外交官纷纷表示,不希望孩子也走这条看似光鲜其实辛苦的路。
看,哪怕我们理解了,还是不会去听父母的话,“受挫,跌倒,满身是伤”这件事充满了无穷诱惑。
其实,采访至今,我发现无论是别人的父母,还是我的爸妈,最终对孩子期许的,不过是“你健康快乐就好”。于是,一件事只看你动机足不足够就可以出发,不需要说服任何人。
像采访中遇到的一个北京男孩说的:“回家后,当他们看见我骑车一路上的照片,一切都不需要解释了。”
我是在成都的青年旅社遇见他的。瘦小身板,非主流发型,标准的二十岁出头,没读中学,上技校直接上班,在外面租房,时常没钱饿肚子。他和同事说要从成都一路骑车去拉萨,大家都认为他是“脑残”,幸好有个女友一直支持他。他什么话都和爸妈说,可唯独一个人骑行川藏这件事,他是辞了工作悄悄出发的。他必须要在青春里疯狂一回,正因为这事危险,所以才值得一去。他也渴望遭受些大挫折,为接下去的人生留些回味。
我问他:“为什么不和爸妈说?”他说:“因为知道说出来以后,他们肯定不同意,而且瞎担心都没用。我宁可回来以后,让他们骂几句。但他们看见一路上拍的照片,还有我安全地回来了,就没事了。”
停留在“说服”阶段,无论哪种选择都是残忍的:走父母的路,对自己残忍,一辈子不快乐;走自己的路,对父母残忍,不被理解。可想来,如果每天拎个公文包,下班回家给父母脸色,总埋怨着:“喏,我这辈子就这样了,都是你害的!”是更大的残忍。
Irene现在大四,曾在台湾交换半年。一个人跑去台北,发现那里适合一个女生背包旅行。回来后,胆子大了,又一个人去了珠海和澳门旅行。她说,妈妈也担心她太单纯,一个女生在外很危险,放不开手,可看见她平安地从一个个地方回来,发现她能照顾自己,也就放心了。这一回,Irene要一个人去泰国、新加坡。
刚结束的武汉采访,一个大三的男孩两年前也骑车去了拉萨。他说,一开始爸妈极力反对,有整整一年时间的纠结。他先去了海南环岛,爸妈见他安全回来,又发现他骑车去西藏的决定是认真坚定的,也就让他去了。
他手舞足蹈地告诉我一路上的故事。他们到达一个营地前,上个车队听说有塌方危险,一男一女跑到前方看路况。一下子,男孩被滚下来的石头连人带车卷了下去。女孩愣着,就一眨眼的事,人没了,哭着推车回来。还有,下坡的时候因为不需要蹬车,所以很危险,常常有人因为累而睡着,过转弯时一下子就飞了出去。一路上,几万元寻尸的告示到处可见。
他女友在一旁听着,惊讶地说:“你从来没和我说过这些!”
就好像出去生活,生病不会和爸妈说一样,路上经历的危险和挫折,负面情绪也就留给自己消化了,给最亲近的人的,只是那些美丽风景和精美纪念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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