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没有能力过我不想过的生活

第30章


人的感觉是要有一个语境的。大学几年没白念传播学,从sender到receiver的经典模式,信息在中间的传递,除了media的影响之外,也取决于信息发送者与接受者,以及大环境(同一理解力、同一文化背景)和小环境(是否此刻尿急,是否与女友吵架,是否中饭因为吃了粗粮煎饼果子而犯困……)。
这样说来,之所以误会无处不在,并不取决于你是不是解释,更包含了信息接收一方的个人情况。“矫情”其实骂在哪里都可以万分准确。一个人,他只要抒发了情感,而你又不是他,自然可以说他是“矫情”,哪怕他死了最亲的人,掉一滴泪;又哪怕他没掉泪,幽默化解了苦难,依然可以“矫情”骂之。
写作也好,说话也好,去接收他者的表达,都类比是去看场音乐会,取决于你当时的心情。子非鱼,焉知鱼之“矫情”。
4.
阿城写的《孩子王》,写到了插队的青年被分派去教初三的学生,他发现学生不识字,于是扔下课本,从识字开始,到锻炼写作。学生叫苦连连:“以前老师说不允许写流水账,怎么办?”“你们自己写,就写一件事,随便写什么,字不在多,但一定要把这件事老老实实、清清楚楚地写出来。别给我写些花样,什么‘红旗飘扬,战鼓震天’,你们见过几面红旗?你们谁听过打仗的鼓?”
在过去的时代,宏大的政治叙事无处不在,王小波就写过,他在云南当“知青”,那时候当地人在集市欺负他们,把价格往高里抬。于是这群学生想了办法,也不讨价还价,给一堆毛票,让对方点,等数清了,人早就拿着货走了。后来,有个知青被抓,当地人想骂一顿,结果期期艾艾憋了老半天,只是说:“哇!你不行啊!”于是开始“五讲四美三热爱”。面对这些语言,王小波选择沉默,即使给人教书,不得不说话,也只是站在讲台上说一些技术性的话,下课走人。“照我看,不管干什么都可以保持沉默……至于沉默的理由,很是简单,那就是信不过话语圈。从我短短的人生经历来看,它是一座声名狼藉的疯人院。”
我感到庆幸,虽然我们这一代的人写作文,依然最后要被老师要求拔高立意,没少“爱祖国、爱人民、爱山山水水,把温暖撒向这片母亲大地”,虽然我高三选的就是政治,一整本书倒背如流,但所有这些最后也仅在做题目时用,平日里依旧在接受“白话运动”和“火星文”的“熏陶”。
那个政治叙述无处不在的时代,好像已经走远了,可我却未觉得语言被解放,相反,它被人们以新的方式绑架了。
首先,那些抽象的或者宏大的词语,有时说了等于白说。单是一个“人生如……”写文章的人便会发现,人生如春,的确,像是春天一样温暖有爱,充满了生生不息的希望;人生如夏,的确,生如夏花,我们都是过隙白驹,热烈执着;人生如秋,的确,充满了离别的惨淡,不断失去;人生如冬,的确,哪怕我们彼此再亲密,始终无法成为对方,谁也不能陪谁走到最后,唯有冷暖自知。
更别提,诸如“上海男人是小男人,会做饭,个子又小”这话,在没有和全部上海男人交往前,谁能信誓旦旦说这样的话?东北男人亦有爱做饭的小男人,上海男人也有什么都不会做的大老爷们儿。而具体一些,该如何界定“小男人”“大老爷们儿”“上海人”呢?
我们长大,接受的最多的就是父母老一代的俗语,有时令我感到不安,不知不觉,它就让许多你以为能深度进行的对话盖棺定论了。
许多被访者让我发现,有时和家人经过了长达几天的辩论,从别人家小孩的境况,到自己也想出去闯荡的决心,以为胜券在握,最后得到的却是家长一句“各人有各人的命,每个人的选择不一样,瞎操心别人干啥!”
另外,做任何事,无论你想放弃还是坚持下去,说风凉话的人都可以来巴结或者诋毁——“坚持到底就是胜利”,“爱拼才会赢”,或“人的痛苦就在于追求了错误的东西”;实在想要找打的,还会最后来一句——“存在即合理”。
很多时候,俗语之所以是俗语,因为了它的模棱两可,因为了它的指向不明,也因为了解释权最终归于说话的那一方。
同样的道理,如今流行的微博,短短一百几十个字,一个事件,找个切入点,加上标签或者制造一个新词汇,然后加一句俗语式论断,自然招来一群人蜂拥而至的呼应,不免让人感到另一种恐怖。
标签,逐渐成为可怕的一类词。我亲眼见到,住在我家后面小区的大我一届的学姐,出现在上海著名记者的微博里,因为有了“宝马”“车祸”“喝酒”的字眼,明明是令人颤抖的死亡新闻,却招来一大片点赞,底下人们雀喜的评论更是触目惊心。
“大学生”“校长”“城管”“女大学生”“×二代”……现在的社会,对许多字眼是带有某种特定的情绪的。我们就像是巴普洛夫之犬,看多了一些突出新闻之后,自动有反应。我们被新闻包围的同时,忘记了新闻并不代表全世界。
按照新闻理论,一个土著在某个海洋小岛,椰子掉下来,砸中脑门死掉,这不是新闻;但到了度假村,一个游客被掉下的椰子砸到脑袋死了,就是新闻。这本来就是很小的偶然事件,甚至有的地方一星期内发生个三五回很正常;但若在一个月内播报五次,人们就会开始恐慌,社会舆论兴起:要不要砍光所以可能掉下东西的树木?紧接着,“椰子树”成为一个新的有情绪的标签。
俗语和标签,让每个还来不及理清或者根本不在乎真相的人狂欢,在宏大的政治叙事逐渐成为俏皮话之后,有了另一种为了说话而说话,或自以为“关注就是力量,就是改变社会”的可能。
每次路过学姐的楼底下,看见她房间永不会亮起的灯,我总感觉一股世间不怀好意的凉意袭来,想要奋起辩解,却又无奈,只能沉默。虽然我知道我想要这个世界最终变成怎样的,但我不知道从哪句话开头。
5.
莎士比亚在《无事生非》中写沉默:“沉默是表达快乐的最佳方法:若能说出自己多快乐,那表示并不够快乐。”《夜航西飞》的马卡姆也认为,沉默是种语言。
“有一种静默可以从没有生命的物体中散发出来,比如说从一把刚被使用过的椅子,或者从一架琴键蒙尘的钢琴,甚至从任何一件曾满足人们需求的物品之中,不管是为取乐还是为工作……椅子可能是一个欢笑的孩子留下的,钢琴的最后几个音符曾经喧闹而欢快。”
沉默有千百万种,我想起来,吴苏媚也曾在沉默里找到禅意。“一个没有废话也用不着虚伪的世界。在语言被削减到最低程度的环境里,我感觉到了一种怀揣隐身草的自由——他人无法干扰我。”“语言使人分出派系,很多时候语言都是负面的:诽谤、流言、辞不达意。沉默的世界没有纷争,也不存在人际关系;没有目光需要回应,每个人都像菩萨一样低着眉。”
说出来的话,无法完全表达心里所想,有时过分,有时又少力,而有时,语言本身就是有感情色彩、充满暴力的。有如,“你太虚伪了”,“你朋友不多,就那么几个”,在场听到的人,不免自动对号入座。人谁能定义什么是真实,什么是虚伪,口口声声嚷着真实的人往往最假;而朋友本就难以定义,谁都是生命过客,因为注定生死一人,孤独面对。
在我们看来新奇有趣的非洲生活,马卡姆却说,大部分也不过是平凡的,甚至比我们的生活更加需要独处。
飞越苏德,沉默是“长时间悬浮在平坦的蓝色天空和平坦的绿色沼泽之间,绝望得无言以对。那几乎都不像是飞行,而像是坐在一架飞机里,而这飞机用铁丝穿着,悬挂在缺乏想象力的舞台背景当中”。
苏德之后,飞行就是无边无际、更令人绝望的沙漠,“它挑逗你,却不给解答。飞过一半沙漠的时候,你就会感觉到那种失眠者等待黎明的绝望,但这黎明只在抵达失去了意义的时候,才会到来。你永不停息地飞着,因单调的景色而感觉厌倦。当你终于摆脱它的单调时,你丝毫记不起它的样子,因为那里没有什么可以被记起”。
沙漠过后,又有大海,同样庞大得令人绝望。在非洲的生活,每一次漫长的飞行都如此,尤其在黑夜中的穿梭。微弱光线下只能看着仪器和双手,最后只剩下自己,发现独处的时候,自己和自己竟然不相熟,有陌生人之感。难道,只有在独处的沉默时光里,我们才会体验到,其实我们了解别人胜过了解自己?说到底,我们说话、养狗、打牌、阅读、旅行,只不过是为了去看别人过怎样的生活。
语言,是需要被轻视的。
6.
我还有个新发现。沉默,在一定程度上,是大家对你的期待。
鸡蛋和墙壁的理论让我们知道,人心是站在鸡蛋的一方,在情绪的战场上,选好敌人比你的清白更重要,表现得像个鸡蛋相当重要。当医生与病人发生纠纷,病人虽然也包括有钱有权的人物,但大部分人代入的是那个没钱、没背景、没医学知识的自己,是只能听医生摆布的弱势一方;而当医生选对了“敌人”,对抗大体制,大家又信誓旦旦地喊着“关注就是力量”的口号卷土重来,纷纷泪眼汪汪地走向了低收入、高压力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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