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没有能力过我不想过的生活

第33章


采访完毕,她回到舞台谢幕。我收拾着器材,冷饮店摊主看着她走,说:“这个人男不男女不女,恶心死了!”我回敬了一句:“你认识她吗?不认识别瞎说!”
我发现,当我们做出了特别的决定,去追随自己内心的时候,我们都希望得到别人的祝福:“你很棒,请加油,请一直做自己!”面对别人一点点指手画脚的评论,就溃不成军,感觉仿佛全世界与自己为敌。可悖论却是,我们也爱对别人指指点点:“这人长成这样子,居然还敢上台献丑!”“这人写得那么烂,一看就没天分,怎么还好意思去出版!”“这人……”
即便做不到和对方说“你很棒,请加油,请一直做自己”,是不是至少可以沉默以对呢?我常在想,除了做“沉默的大多数”外,我也还要去做那“沉默的一小撮”,去了解对方,知道他是谁,为什么要去做,他都经历了些什么,他要做的是什么,那件事是怎样……
我们之所以讨厌一个人,往往带着偏见,因为不了解。当我们知道原来对方也是个普通人,在那些细节里映照了许多个自己,不可思议的事情就发生了,我们去接受了那一个渐渐了解的人。大概,这就是作为一个老是写随笔杂文的人,终于发现的小说的力量吧!去塑造一个人物,让他在文字里细枝末节地爱,在文字里细枝末节地恨,在文字里细枝末节地老去,而不是用形容词简单概括。至于喜欢和不喜欢,世界哪里来的那么多的感情,只要是去关心,恨也会变成爱,爱也能变成恨。但凡抽象的、庞大的、感性的叙事,我开始躲避。
当我们沉默地去了解世界,去和世界讲和,不带偏见的时候,会奇怪地发现,这个世界居然也不再对我们指指点点;即便有,我们也学会了笑笑,置之不理。我们理解那些指手画脚的人,他们会因为他们的性格而自导自演他们的人生剧。
2013年,我做到了我想要做的事,渐渐去成为我想成为的人:看书,看人——脑袋里有解释世界的工具,眼睛见到了这个世界里每一个鲜活的、复杂的、真实的个体。
我见过那些沉默的一小撮。
有的人,三十岁离职,去日本学习做拉面,在居民楼开了自己的“深夜食堂”。开店前两个月,坐在店里,没有生意,就在店里看看《灌篮高手》。把最初最难熬的日子熬过来了,如今想起来,却只是笑笑,说是应该的。
有的人,扛着器材跟拍广告,凌晨结束还要回家导片子查看,全程拍摄一周,可能最后只取十秒钟,从无怨言,只为了维系电影梦。
有的人,不上大学,已经能够用表演魔术一个小时赚几千块。小小年纪,独自离家万里远,冷暖自知。问起家里光景到底如何落魄,只是笑笑,什么也不说。
有的人,见面时我以为是个从小被宠坏的女孩子,出去玩大方得很。去了她家,她妈妈和我絮絮叨叨过去的家暴,亏得如今离婚,母女可以活下去。第二天女孩依旧笑着带我在镇上游荡,依旧未说任何旧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多想也是伤心……
沉默,此中有真意,然后呢,有的人欲辨已忘言,有的人唯有泪千行,有的人,默默地改变了世界。
我只是没有能力,过我不想过的生活
哪有,我又不是光着屁股走出办公室的
辞职一周年。
一年前,当朋友知道我离职,大吃一惊,说:“你裸辞?真有勇气!”当时我不懂这个词的意思,笑起来:“哪有,我又不是光着屁股走出办公室的。”
我采访过的Jean,三十二岁那年在可口可乐公司身居高位,却坚定离职。她说走出中信泰富的一刹那,抬头看天,感觉好蓝,突然自由了,终于可以关照一下自己的身体。老公和小孩给了她最大程度的支持,她用了一年的时间,什么都不做,只是在家里调养。之后,用存款开了一家服装店,越做越大,手头宽裕后,雇了些店员,轻轻松松又开了一家咖啡馆,开心时做做拿手私房菜。
和她不一样,离职那天,我走出静安寺上海商城西峰,平静得好像只是出门散个步,一会儿还要回来的。深深吸了口气,想找些情绪上的drama,却隐隐听到一句淡定的内心独白:“现在,新工作开始了!”
所以,我并不是裸辞,只是从一个项目转到了另一个。
最近有个老朋友辞职,意气风发,和我说了诸多未来的灿烂计划。我想起来,一年前的我,绝对没有意气风发,倒是有点脚步沉重。现在也未必意气风发,以至于动笔想写点成为“无业人员”(或高雅些,自由职业者)一周年的心得时心情诡异。我并不想宣扬“离职is the best decision I've ever made”,也不愿意否认“继续工作下去,也许同样会收获很多”。
我羡慕海明威,只要有灵感,可以接连几天几夜对着打字机一顿激情敲打,叼着烟,往肚里灌几口烈酒,心里想的都在手指上面。我也用这种状态来判断对一件事的感情程度。面对“辞职一周年”这个话题,手指在键盘上,不再动了。
是一周年这个时间概念不够有意义吗?的确也是。我在中国走了一圈,尚未走完;要见的采访者,单子依然很长;资金足够,因为出版新书的版税、网店卖签名赠言书以及网络集资,反是有增无减。可是项目才进行一半,总结不出个三五心得,唯有一个大概感受:我过上了我想要的生活——阅读、写作、生活在不同城市、和陌生人聊天。
太疯狂了,这不是见网友吗?而且一见就见几百个
若一定要说个时间截点,那就两年前吧。整整两年前,我从欧洲飞回国内,放弃长期工作签证,为了出版第一本书,为了从此走上作家的路。
刚巧前些日子去看话剧,下了地铁一路走过去,才发现那是两年前来过的地方——紧挨着剧场的楼,就是我曾找过的出版社。对,两年前,我刚回国,才真的是意气风发呢!捧着一大叠书稿,跑到陌生编辑面前毛遂自荐,信誓旦旦:“我要当一个作家,从小就喜欢写文章,我知道以后我会成为一个很厉害的作家!”
听我说完,中年男人礼貌地憋着笑,把稿子接过去。他说可以看看,过些日子给答复。后来,答复是积极的,合同开始筹备,我准备欢天喜地过大年,仿佛自己的书和心仪作家的书并排放在一起的那一天指日可待。却不料想,紧接着的第二天,编辑突然来电,要将选题给一个要自费出书并且资源雄厚的女生。
捧着电话,眼泪哗哗流。刚巧爸妈下班回家,看到这一幕,爸爸说他帮我问问朋友,有没有认识的出版社。我妈只说:“没事,想吃什么?我给你做喜欢的菜。”当夜,我抹着泪把这件事写在博客里。
当时的我,根本没想到其实这件事是我人生至今为止,最重要的转角。如果没有信心挫败,就不会一个人关在房间里投简历,居然去做了梦想中的工作;如果没有那一篇博客,就不可能当工作一年,开始怀疑新闻,想着自己能做什么的时候,发现手里正好有一个可以做的项目,也就是现在的“交换梦想”。
两年前,那个捧着一堆书稿去见编辑的小女孩,傻里傻气空有一肚子勇气,刚毕业半年,在网上写了一年文章,勉强算是给自己搭建了一个小舞台。那时候,我不会相信两年后我会是现在这副模样:写作成为我的职业,出版了四本书,得到了梦想的职位,而后辞职做自己这个不靠谱的项目,居然撑到现在,见了六百多个网友。
时间再回到两年前,我将出书未成的事写在博客里,收到很多网友的安慰,甚至让我干脆自己印书,他们掏钱买。这时有个女孩写信给我,她读数学系,但其实想当一个服装设计师,她知道我喜欢红色,喜欢连衣裙,所以做了人生第一条裙子,想和我换书,因为梦想太珍贵,她不知道要用多少钱买,就干脆来一个梦想的半成品交换。接着,一个学医的男孩写信给我,他说,嘉倩,学医很苦,还要很多年,我要成为一个会对病人笑、耐心解释病情的好医生,我想用将来第一件白大褂和你换。还有一个女孩,从小在山区长大,大学毕业后回到山区教书,她想用两个班级72个孩子关于未来的蜡笔画,和我换两本书……
一下子,我收到了一百多个人的梦想,于是我起名为“交换梦想”。可是,当我收到越来越多的交换邀请时,现实的执行让我退缩。是不是邮寄彼此的梦想半成品,就行了呢?那可是一大笔快递费用!而且就两个人交换一下,有什么用吗?见面,亲自交换吧?唉!想什么呢,太疯狂了,这不是见网友吗?而且一见就见几百个,我是不是疯了!
而在工作一年后,我开始重新解构新闻的意义。新闻不应只是吸引眼球,而是一种真实。我们只有一双眼睛,看到眼前一种生活,可是新闻却让我们看到同时发生的不一样的故事:通过一个记忆力好、不撒谎、会描写细微细节让你如临其境的人——也就是记者——借助许多双别人的眼睛看见这个世界。
我问了几个资深记者:“当记者,是不是去一个很大的传媒集团做,就可以了呢?”他们纷纷否认,现在很多新闻都是过场而已,除非你自己做独立的长期调查采访项目,不然都做不深的,但独立项目很难,往往没人给你钱,而且你要有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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