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史本传》谈他的学养说:
初,海内学者率宗王守仁,攀龙心非之,与顾宪成同讲学东林书院,以静为主,操履笃实,粹然一出于正,为一时儒者之宗。海内士大夫,识与不识,称高、顾无异词。
按:心非阳明,必为程、朱。阳明一死,以媚世宗起家的“大礼议”主角桂萼,首攻阳明,于是复以程、朱为正学,心性空疏、无裨经世致用之学复昌。东林君子,遇见小人,一筹莫展,弄到头来,不过成了为天地留正气的烈士,苛刻而论,无非独善其身。如果东林君子不薄阳明,重视“致良知”之说,使吾心与外物贯通,理论与实际一致,如照阳明应付许泰、张忠的办法来对付魏忠贤,换句话说,多能像黄尊素那样,局面必不如此之糟。
黄曾素是王阳明的同乡,他有个儿子,名气甚大,就是黄宗羲,字梨洲。黄梨洲从父遗命,学于刘宗周,刘出程、朱,入阳明,著有《阳明传信录》。黄家父子受阳明的影响,行事就大不相同了。
《明史本传》说“尊素謇谔敢言,尤有深识远虑”,可惜东林有此智囊而不能用。他的见事之明,据正史可以提出下列数点:
第一,他以徐克启为例,劝邹元标说:“都门非讲学地。”果然,邹的首善书院奉旨拆毁。
第二,杨涟严劾魏忠贤,他跟魏大中说:“清君侧者必有内援,杨公有之乎?”杨涟没有,如有王安在,黄尊素就不会说这话。
第三,魏大中为细故劾魏广微,此是打草惊蛇。黄尊素劝魏,魏不听。
第四,东林内部有以地域分的派系,黄尊素尽力设法团结弥缝,而魏大中一意孤行,因而有汪文言之狱。
第五,汪文言之狱初起,由于黄尊素向刘侨进言,釜底抽薪,始得免于扩大,魏忠贤及阉党即因黄“多智虑”,必欲杀他。
第六,黄尊素曾准备以正德年间杨一清利用太监张永诛刘瑾这以毒攻毒的办法,策动李实杀魏忠贤,事不成被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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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黄尊素的尉也挨了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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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六、抓黄尊素的尉也挨了打
杨一清当时授张永的秘计是:当面在武宗那里告发刘瑾,请即诛捕。话要有条理,委曲尽致,如果武宗不信,即顿首请死;等到奏准,须立即行动,不能稍缓顷刻,否则必致泄漏,祸不旋踵。
据《明史纪事本末》载,张永完全照杨一清的话行事,他征宁夏回朝:
上迎之东华门赐宴。比夜,瑾先退。夜半,永出疏怀中,谓瑾激变宁夏,心不自安、阴谋不轨状。永党张雄、张锐亦助之。上曰:“罢矣!且饮酒。”永曰:“离此一步,臣不复见陛下也。”上曰:“瑾且何为?”永曰:“取天下。”上曰:“天下任彼取之。”永曰:“置陛下何地?”上悟,允其奏。当夜即命禁兵逮瑾,永等劝上亲至瑾第观变。时漏下三鼓,瑾方熟寝,禁兵排闼入,瑾惊问曰:“上安在?”对曰:“在豹房。”瑾披衣起,谓家人曰:“事可疑矣!”趋出户,被执就内狱。……永之献俘也,瑾使以乙未入;永知,即以甲午入,以故得先发。
刘瑾被诛,要诀在“迅雷不及掩耳”,其间不能有丝毫空隙。黄尊素最明白这一层道理,虽然他如何向李实策动未见有何记载,但策动这回事一定是有的,最明显的一个证据是:黄尊素此刻是在苏州。削籍回里,照例交地方官管束或监视,黄尊素不可能公然离乡出游,所以他到苏州的行踪是秘密的,住在城外,但魏忠贤的耳目密布,所以仍旧逃不脱掌握。
当城里抓周顺昌的旂尉为颜佩韦等痛殴时,城外抓黄尊素的旂尉也挨了打,一打把“驾帖”打得丢掉了,因而不敢去抓黄尊素。“驾帖”这个名字,可能有许多人知道,因为胡金铨所导演的《龙门客栈》中曾介绍过,影片放映后我与金铨曾研究过这玩意儿。“驾帖”的作用,大致相当于如今检察官所签发的拘票或“执行命令”,由镇抚司所发。这个制度到清朝还存在,但已纳入刑部的办事程序,执行死刑,须有“驾帖”,大致是由刑部“提牢厅”的司官所签发。提牢厅主管狱政,刑部监狱有二,称“南所”、“北所”,北所即明朝镇抚司原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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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苍垂怜孤忠之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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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七、上苍垂怜孤忠之报
其实东厂旂尉、番役如狼似虎,他们失去了“驾帖”,并不如现在法警失去了拘票便不能执行任务。当时的老百姓,一看穿白靴的厂卫人员,便已吓得魂飞天外,哪里还敢问一声:“把驾帖拿出来看看!”只是此时苏州正闹打狗腿子的风潮,旂尉已经挨了揍,倘或没有驾帖去抓人,更得吃苦头,所以不敢找黄尊素。
黄尊素心里有数,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自己在余姚有一大家子人,倘或潜逃,必定祸延妻儿,所以自己穿了囚服到旂尉那里去报到。在京城镇抚司监狱,一样为许显纯“搒掠备至”,后来预知狱卒将加谋害,“叩首谢君父,赋诗一章”而死,年四十三岁。明朝末代的皇帝,就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自毁人才,不亡不可得也!
黄尊素有三个好儿子,有“东浙三黄”之称,老大黄宗羲享名更盛,他是古今学人中第一流人物。他看不起程、朱那一派捧着一本“语录”当金科玉律的陋儒,务为博学,兼通经史,又精天算历学,早在康熙朝的梅文鼎之前,就已发古籍中天文的奥秘。这都不去说它,且谈一谈他为父报仇。
据《清史稿·遗逸传》,思宗即位,黄宗羲进京为父讼冤,做了好几件大快人心的事。第一件是与许显纯对质,他预先藏了一把锥子在身上,在公堂上“修理”许显纯,流血被体,又把崔应元揍了一顿,拔了他的须子回家祭父。
第二是追杀狱卒叶咨、显文仲,因为黄尊素就是死在他们两个人手里的。
第三,原任苏州织造太监李实上疏自辩,说参劾黄尊素的原疏不是他自己所上,乃是他人冒用他的空白疏文;同时送黄宗羲三千两银子,希望他不要追究。黄宗羲立刻具疏奏报,说李实在今日之下犹敢行贿,则其所辩能否采信,不言可知。
等这个宪狱平反,黄宗羲率领被害诸家的子弟,在镇抚司狱门设祭,哭声竟达禁中,连思宗亦为之长叹说:“忠臣孤子,甚恻朕怀。”这些被害诸家的子弟,就是有名的所谓“东林孤儿”,学问事功,各有所显,也算是上苍垂怜孤忠之报。
四十八、各地纷纷为魏忠贤建生祠
当黄尊素被杀之时,正当魏忠贤逆焰熏天之际。时为天启六年六月,忽有为魏忠贤建生祠之举,其事起于杭州,而贻杭州这番羞辱者,为下城的机户——机户者,织造衙门所属的工匠。按:明朝织造太监分驻江宁、苏州、杭州,清仍其旧,但归内务府管辖。江宁、苏州如何,我不知道,杭州的机户,实为各城之累,因为这些机户成了流氓地痞,杭州人称之为“机坊鬼儿”——与杜月笙齐名而居心、行事有天渊之别的张啸林就是“机坊鬼儿”出身。
据《明史》三百六《阉党传》:
生祠之建,始于潘汝桢。汝桢巡抚浙江,徇机户请,建祠西湖。六年六月疏闻于朝,诏赐名“普德”,自是诸方效尤,几遍天下。其年十月,孝陵卫指挥李之才建于南京……
尤其荒唐的是,甚至京师国子监亦准备建魏忠贤生祠:
监生陆万龄至谓:“孔子作《春秋》,忠贤作《要典》;孔子诛少正卯,忠贤诛东林,宜建祠国学西,与先圣并尊。”
至于建祠的靡费:
每一祠之费,多者数十万,少者数万,剥民财,侵公帑,伐树木无算。开封之建祠也,至毁民舍二千余间,创宫殿九楹,仪如帝者……建祠南昌,毁周、程三贤祠,益其地,鬻澹台灭明祠,曳其像碎之。
生祠的规制,大致如宫殿,每一祠皆有题名,不外德、惠、恩、泽等等字样。祠中塑魏忠贤的金像,用冕旒,拟于王者。凡疏词揄扬,一如颂圣,称以“尧天舜日”,而内阁则以典雅富丽的骈文褒答。又每一生祠皆勒石为记,碑文多为张瑞图所写,张瑞图是闽南人,做过一年九个月的大学士,他的字写得很好,但不值钱,就自己把笔墨弄臭了的缘故。
对外如此,对皇帝则称“厂臣”而不名,《明史·魏忠贤传》:
大学士黄立极、施凤来、张瑞图票旨,亦必曰“朕与厂臣”,无敢名忠贤者。山东产麒麟,巡抚李精白图象以闻,立极等票旨云:“厂臣修德,故仁兽至。”
四十九、客氏进出宫清尘除道
称厂臣不名以外,魏忠贤的官爵,称为“上公”。亲族封侯伯,荫官职为都督者无数,一个侄子叫魏良栋,一个从孙叫魏翼鹏,分别封为东安侯加太子太保、安平伯加少师,而此二人都还在襁褓之中,其他可想而知。
魏忠贤没有儿子,有个侄子叫魏良卿,最受宠信。魏良卿甚至“代天子飨南北郊”。南郊祭天,北郊祭地,是最隆重的大典,由于魏忠贤命魏良卿代行,隐然表示以“天命有归”,所以“天下皆疑忠贤窃神器矣”。事实上,熹宗的性命早就在魏忠贤掌握中,但弑君容易,得天下则甚难,最主要的一个原因是,魏忠贤还未抓到兵权,所以不敢走向最后一步。但如熹宗享国稍久,会出现怎样的局面,那就谁也不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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