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有个李鸿章

第44章


那就是对于乱世的担心,时局不明,前台的人极可能成为牺牲品。李鸿章不可能不明白这一点。当清国陷入洋枪洋炮打开国门的泥淖之中时,中国何去何从,中华民族何去何从,李鸿章显然缺乏清醒的认识。正是因为认识上的困惑,李鸿章更愿意幻想去辅助一个名主,艰难而安全地去从事着自己的事业。或者像曹操一样,做一个权倾朝野的重臣,而让他的后人去真正地改朝换代。李鸿章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一代人只能做一代人的事情。”也许,这句话,暴露了他的真实想法,也暴露了他对于世事以及生命的无奈。也许,对于李鸿章来说,在时局不明的情况下,他只想瓜熟蒂落水到渠成,而不愿意去冒风险去强求改变了。 
  当然,就李鸿章而言,他所忌惮的,肯定还有李家好不容易才兴旺发达的家业。无论怎么说,对李鸿章以及他庞大的家族来说,他们毕竟是这个时代的既得利益者。李鸿章与李瀚章在朝廷做着大官,他们的弟弟有的做着生意,有的尽享其富,他们在全国各地都拥有大批财富。一个权倾当朝的家族,当然害怕天下动乱,不到万不得已的地步,李鸿章当然不愿意将个人的财富作为赌资,放手一搏。李鸿章一直是一个入世很深的人,他本身一直不太注重空洞的名声,这一点,他与曾国藩一直不太一样,也与张之洞不太一样,他最看重的,是实力,也是实利。所以在当时,他有着那样的处境,有着那样的虚名,他已感到满意极了。 
  可以肯定的一点是,李鸿章本人所做的一切,是他处心积虑的结果。如果在内心深处,没有巨大的自我否定的力量的话,李鸿章不可能在行为上有着突破性的进展。在思想上也不可能有根本性的突破。性格决定命运。此语一点不差,也正是李鸿章的性格,决定了他在历史当中必然的悲剧命运;也决定了李鸿章只是一个社会转型早期的过渡式人物。而从另外一方面来说,李鸿章本身的知识结构和理解力也决定了他的早期转型必然是举步维艰,犹犹豫豫。另外从人格上来说,李鸿章更多的是一个技术官僚,他缺乏的是那种真正的济世思想,能把自己真正“放下”的情怀。对于一个身居高位的人,人格是最根本的一种力量,如果缺乏这种力量,只能勉强算是一个“器用者”,根本谈不上是一个大英雄,更谈不上是一个创造历史的英雄了。在这一点上,梁启超也说,李鸿章只是时势所造就的寻常英雄,而不是造时势的非常英雄。对于中国当时的时局,他已无力改变,只是蝇营狗苟。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李鸿章是中国五千年官场、权术、人际关系文化的集大成者,是一个成“精”的人物!实际上绝不止李鸿章,能在当年的专制制度夹缝中生存下来,并且游刃有余的人,都可以说是成了“精”的人物。这样的“精”也是中国文化与制度特有的产物。在世界所有的文化当中,也许只有中国文化是最重视人际之间的关系的,它对人际关系的重视,对于人际和功名的进与退、合与和的关系,简直可以说到了神经过敏或者无病呻吟的程度。而李鸿章对人情世故的把握,对官场进与退的规则的运用,以及那种专横与隐忍的双重心态,都可以说是达到登峰造极的程度。但可惜的是,即使是这样一个运筹帷幄的人,人算也不如天算,人力的智慧哪里赶得上时运呢,尤其是不可捉摸的命运。所以从这一点来说,李鸿章聪明一时,也糊涂一世。也可能他自己也意识到了吧,“尽人事,听天命”,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李鸿章的一生就带有悲剧意义。而如果是另外一种想法呢,自以为是,沾沾自喜,那么李鸿章则像一个小丑一样,他的一生则带有喜剧的因素了。 
  1902年1月,慈禧太后终于回到北京了。几乎所有的京官都跑到车站站台上来迎接了,紫禁城的皇家仪仗队也来了,他们一个个兴高采烈,就像欢迎英雄的凯旋。与此同时,洋人们也带着花枝招展的家眷们来了,他们被有计划地安排在一个固定的区域里。鼓乐、鲜花和掌声中,慈禧从袁世凯安排的“龙车”上走下来,这个老妇人表现得很从容,态度极为和善,也极其谦卑。在前门,她向着所有看她进城的外国人鞠躬微笑,随后,68岁的慈禧像一个慈祥的老太太一样,不但接见了外国公使们的夫人,还接见了使馆的孩子。他们在一起合影留念,亲切地拉着家常,仿佛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第十四章 忠与奸(6)   
  只是在站台上,没有了李鸿章颀长而略显驼背的身影。大清帝国再也没有那个“舍我其谁”的李中堂了。也许,等宫中重新落定之后,慈禧会想起李鸿章吧,想到如果没有这个死心塌地的奴才,她可能会继续流亡生涯,甚至,性命都会不复存在,死在异地他乡。 
  李鸿章就这样带着遗憾和悔恨逝去,也带着荣光和忠诚逝去。也难怪这个在晚清奔波了数十年的中坚之臣死不瞑目了。可以这样说,随着李鸿章的翕然离去,这个时代之木桶上最强硬的一根铁箍崩断了。从此,庞大的帝国开始坍塌,堂皇神圣的庙宇上鬼魅横行,上层变得更加厚颜无耻卑贱猥琐,到处充斥着道貌岸然的衣冠禽兽。这些人一方面惶惶不可终日,一方面肆无忌惮及时行乐……一场史无前例的暴风雨即将来到。   
  第十五章 诸君莫作等闲看(1)   
  1903年2月,也就是在李鸿章逝世16个月后,李鸿章的遗体运回了自己的家乡合肥,葬东乡夏小郢(今大兴集)。 
  夏小郢离李鸿章的老家磨店并不远,只有10来公里,在此之前,李鸿章的夫人赵小莲也安葬在这里。当年这一带濒临淝河,幅员开阔,山势拱起,像一只潜伏在河流边的偌大神龟。宋朝时的名相包拯,以及明朝朱元璋的开国大将张得胜,也都安葬在这一块。当李鸿章的遗体安葬在这里之后,这里更是形成了一个非常好的局面:包拯的墓在这只神龟的头部,张得胜的墓在这只神龟的尾部,而在高高隆起的背部,就是李鸿章的墓地了。 
  墓地的选择得到李鸿章的认可。李鸿章在1865年就任两江总督后不久,他的家人,在征得李鸿章的同意后,就开始替他寻找着合适的墓地了。选了很多地方,但李鸿章一直不太满意。一直到李家人在夏小郢这里选定之后,李鸿章才自算是认可了这块地方。1892年李鸿章给儿子李经方的信中,曾经谈到了对这块墓地的看法: 
  夏小郢生圹,大伯与王少谷看定有年,汝应亦闻知。前年少谷赴金匮县任之先,带桐城善作坟工匠至彼处堪开圹穴,寄来土色甚佳,内有小灵龟四个,谓是真穴。此次伯父书怂恿趁今年山向大利卜葬,余惟恐赶不及……风水之说,吾不甚为然,只求无水无蚁,以安体魄,言人人殊,各挟小术以欺世射利,而置先人遗体悬搁不葬,于心忍乎? 
  信中提到的大伯,是李鸿章的大哥,时任两广总督的李瀚章。而从信的内容来看,李鸿章虽然说自己不太信风水的,但对于墓地的位置和土质,看得出来,他还是比较在乎的。在李鸿章给李瀚章的家信中,李鸿章还写道:“弟本不知堪舆,亦不甚信风水,但喜邻近包公坟,又滨大河。”从李鸿章的态度来看,能够与包拯墓相毗邻,是李鸿章最开心的一件事了。这也说明,李鸿章至少内心深处是以他的前辈同乡为榜样的,也愿意像包拯一样青史留名。至于自己最后的结局,那实在是李鸿章所无法预料的。人生,就是这样地无法左右。 
  现在,在被称为合肥大兴集的地方,正是合肥钢铁厂的所在地。而它的周边,已与现代化的合肥市连为一体了。当年墓地一带的神龟模样的地势,已完全没了踪影。1958年,在全国一片大炼钢铁的口号声中,当地人民公社挖坟取宝,兴办工厂,李鸿章的遗骸也被人从墓地里挖出。据说,当年的李鸿章棺柩被打开的时候,这位晚清重臣全身裹着黄袍马褂,尸骨未腐,面色安详,栩栩如生。狂热的人们用绳子拴着李鸿章的尸体,挂在拖拉机后面游街,直到尸骨散尽。陪伴他游街,并且同时粉身碎骨的,是他的夫人赵小莲。 
  现在的李鸿章享堂是2004年才落成的,除了一些老碑石外,其他的,都是一些新做的“古董”。漫步在李鸿章享堂的院落里,高高的围墙外,全是钢铁厂的高炉和车间。这样的情景真是命运的安排,当年一直倡导并且亲历亲为大办洋务炼钢铁的李鸿章,死后安睡在这样的地方,真可谓是冥冥之中的幽默。 
  值得一提的,在李鸿章死后两个月内,梁启超写出皇皇大作《李鸿章传》,称:“鸿章必为数千年中国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李鸿章必为十九世纪世界历史上一人物,无可疑也。”梁启超又说,“李鸿章不学无术,不敢破格,是其短也;不避辛劳,不畏谤言,是其长也。”梁启超说他“敬李鸿章之才”,“惜李鸿章之识”,“悲李鸿章之遇”。从梁启超对于李鸿章的剖析来看,这把手术刀可以说是刀刀犀利,准确异常。可以说,梁启超对于李鸿章的了解,对中国一些痼症的了解,也到了非常透彻的程度。 
  英国历史学家爱德华·吉本曾经在《罗马帝国衰亡史》中这样写道:“在全世界流行的各种形式的政府中,似乎没有比世袭君主制更容易遭人讥笑的了。父亲死后,整个国家便像一群羊一样,遗传给了对人类以及对他自己还全然一无所知、处于襁褓之中的儿子,而这时最英勇的军人和最明智的政治家,全得放弃他们对帝国的自然权利,来到皇子的摇篮之前双膝跪下,严肃地声称将对他绝对效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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