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27 公主


果子桃子无比兴奋的把箱里所有的衣服都挑出来,激动的讨论着觐见公主时的穿着打扮,哪件更值钱,哪件更有气派。萧织娘则一直处于神游天外的状态,她这一生,生于塞北,长于塞北,所见所识皆超不出这片土地。如今虽则公主驾临,却总感觉隔着的距离不止是几条街,而是天地云泥的距离,这陡然间便要面对面说话,她着实是不知道该如何做才最是妥当,只求万莫要丢人就好。
    万幸的是,因着关戊江在太守面前得脸,太守夫人对她也很是亲切,愿意多提点照应着些。太守夫人原是京城官宦出身,对这些礼节,向来自如的很。隔日一早,萧织娘就跟太守夫人前后脚到得公主行宫,马车一直走到二门,然后换上内院婆子抬得坐撵。沿途所见房舍的华丽,配饰的精美,甚至杂役婆子的品貌都是小地方比不得的,由此可瞻天家气度。
    萧织娘本着少说少错的原则,一直保持低调的跟在太守夫人后头。今日乌垒的大小家眷来的俱全,有那嘴甜巧舌的早已互相恭维交际开来。公主的地盘上,端的是一片和乐融融。
    此番宴客,说白了,不过是公主一路由京城坐马车北上,赶路的枯燥心烦,便趁着入塞之前,招些女眷来说说话逗逗乐,也许还有打听风土民情的隐情,但总不论是何缘由,自己都是个陪客。关戊江一路护送公主北上,即便讨不到欢心,但一路辛苦也总不会招厌。萧织娘这次过来,只要别自己给自己找事,想来也不会被公主为难。
    虽则早便预感到今日这次觐见不会轻松,可真干巴巴等了两个时辰后,萧织娘不禁庆幸自己临出门前啃了两张饼,不然就按这等法,自己身子再壮实,也要扛不住了。看着桌案上这一道道奇珍水果,连皮带核全吞下去都不够塞牙缝的。况且公主尚未出席,又有哪个敢肆无忌惮的动食?只是干看着咽口水,还要保持一脸‘我好开心我一点都不饿能够等待公主圣驾是我最大的荣幸’的气度出来,真是为难人。
    偏偏全席的人都保持得很好,即使有些身子弱的,比如那边那位掾史新娶的继室,娇滴滴的小娘子,一看就弱不禁风的很,脸色都发白了,还在硬撑着笑;还有那边那位,不知道谁家的两姐妹,花一般的年纪,一个用衣袖挡着悄悄往口中送糕点,旁边另一个瞧见了,狠狠瞪了她一眼,借着衣袍袖广,在暗中狠掐了她一把,顺手将糕点打落。被掐的那个自然不肯吃亏,偷偷用脚将地上的糕点碎屑踩在了自家姐妹的裙脚上,两姐妹的动静刚闹得颇大一点,前面她们的夫人便扭过了头,狠狠各瞪了一眼。只不过,对于吃糕的那位,眼神中带着溺爱,而面对掐人的那位,凌厉中夹杂着恨意。
    萧织娘垂下眼睫,瞧瞧,各家都有各家的账本。这才这么会功夫,就把宅门里的恩怨带到外人的眼里了。竟还真以为无人察觉吗?同根同系的一家人,如此互相踩诋着对方让自己攀高,也不想想,若真一个当中丢了颜面,另一个的脸上,很有光么?
    萧织娘垂首只盯着自己面前的果盘,悄悄的将全身重心前移,压在膝关处。这公主的规矩真多,跪坐久了,还真是酸麻的难受。
    上首的太守夫人对身后的丫头耳语了几句,半晌,她的丫头递过一只壶来,悄声说道:“这是夫人提前备下的醒神茶,提神醒脑最是解乏的,还有少少果腹作用,郡尉夫人若是饥渴了,可勉强用它支撑一会儿。”
    萧织娘忙命丫头接过,对上太守夫人的眼睛,含笑点头表示感谢,忙给自己倒了一杯。公主未至,宴饮未开,但喝些茶水总是无碍的,只是不能喝的太多,如厕次数多了也是会遭笑的。
    就在身后果子不停的飞眼色,萧织娘面上一派从容实则内心惴惴的喝下第五杯茶时,公主终于姗姗来迟。看到一群衣容精美的宫娥翩跹而入,听到外面太监一声长颂“公主驾到”,萧织娘终于如释重负的放下茶盏,终于快开饭了!
    跟着众人一起起身恭迎,拜倒长叩,萧织娘有些庆幸,今日人多,自己规矩不到家,估计公主也看不到。感到一身繁复宫装的女子自身边而过,萧织娘不敢抬头,只看到层层叠叠的罗裙,根本看不到里面的宫鞋是何模样,随即便是一股浓郁清香弥散而过,胜过了萧织娘闻过的千花百蜜。
    跪了许久,不得赦令不敢起身,萧织娘降头趴在地上,耳朵一直立着,只听得主位上衣配摆动之声,想来是公主入座,宫娥在帮她摆正衣裙。这么多层的裙子,估摸即使不用垫子,也不会硌疼公主的贵臀。
    等上面的悉悉索索声音停了,才响起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起吧~”萧织娘又随着高呼谢恩,规规矩矩的回到座位,却不敢抬头肆意打量公主相貌。
    公主似是兴致也不高,只是随意的说些场面话,类似天家知道边关将士辛苦,尔等匡助夫君卫国,更是朝廷的女英雄云云,听得萧织娘直想嘬牙花子。
    待一通演讲完毕后,众夫人激动不已,再次下跪感激天恩浩荡,好几个当真是热泪盈眶,满目崇拜,萧织娘佩服不已。
    再次入座后,公主一直无话,估计也觉得这样实在无趣,便让进了佳肴,舞乐一齐演奏助兴。待看到面前一盘盘珍肴玉馈,琼浆佳酿,再看看眼前一众优美的舞娘,萧织娘才醒悟,感情招这些官眷觐见,培养感情交流民情都是假的,借个名看歌舞取乐才是实的!
    觥筹交错间,宴会上气氛渐渐热了些。都是一群女人,天性的热爱珠玉、八卦,众夫人又有意讨好,有些人吹捧有些人说笑,场面竟是和谐得很。萧织娘跟着该笑笑,该吃吃,趁着有人跟公主说话的空档,偷偷抬眼看了眼公主,一看之下,不禁有些震惊。虽则坊间都在传,公主是天姿国色,但萧织娘实没想到,竟然是这样的一副好相貌!萧织娘一生所见之人,皆都被比做尘土,即便是书画上所绘的美人,也不若公主的顾盼间生辉。这样的好容貌,配上精贵华美的头饰,盛装宫裙的衬托,萧织娘不知该如何形容自己内心的震动,千言万语,脑中只有一个词。倾国倾城。
    公主貌可倾国,原当陛下宠爱才是,怎会舍得她远嫁塞北,终生不得见面之苦?萧织娘很是不解。可渐渐,却发现,这位公主当真是天子血脉,尊贵得很。那些传说中的礼贤下士,爱惜百姓的仁厚之相一概没有,眉眼间显露的,只有斜视凡尘的高傲,以及毫不掩饰的骄纵。
    公主天生贵胄,既然出生在天下间最尊贵的地方,有个掌管天下大权的父亲,被养的骄纵一些很正常,但那股从骨子里透出来的蛮横,毫不掩饰喜怒的脾气,却不是每个皇家人身上都有的特质。萧织娘想,她可能领悟到如此美貌的公主,却被排挤出宫,远嫁塞外的原因了。
    宫墙之内,脸蛋好的人和脑子好的人都容易受宠。脸蛋好的人,也许凭着得天独厚的优势,能轻易得到更多的宠爱;但笑的最长久的那个,一定是脑子好的。
    即便是倾城的年纪倾国的容貌,配上这幅臭脾气,也一样逃不掉被命运洗牌的悲剧。
    太守夫人遥遥向公主举杯,动作恭敬中带着稳重,明明是行礼敬首的姿势,她做来却是流水般浑然天成,落落大方。公主抬了抬下巴,示意她继续说。太守夫人抬头,眼底之下隐隐透着一丝炙热,她道:“臣妇出嫁从夫,随行塞外,算来竟是十年不曾回过京城。今日得仰公主天颜,不禁感叹岁月长梭,臣妇依稀记得,年幼时有幸也曾随母亲入宫,得蒙太后垂怜,赠予佳果,碰巧柔美人进殿请安,臣妇当时不过懵懂幼子尔,一睹娘娘天人之容,竟看呆了眼,竟连口中蜜果都忘记咀嚼,憨傻之态逗得太后欢心,娘娘仁慈,拿出绢帕为我擦拭,温柔婉约,虽则三十年过去,却犹如昨日般历历在目。如今得见公主,竟是觉得时光荏苒,与旧事重叠一般,故而心中震动。”
    公主眉梢一动,“哦,你竟也进过宫,见过我母妃?”旁边一内监附在公主耳边悄言几句,公主随即恍然,“哦~你是文顺伯家的姑太太。很好,文顺伯这几年听话的很,府里儿孙虽没什么出息,好歹也知道礼数。只有个老六顽劣一些,但听说最近也给他捐了个官,配了个乡绅之女,发派到京郊了,这也就惹不出什么大事了。合族安稳,子孙才有财富可享不是,这种只会吃喝吹赌的搅家精,早早打发出去,才是对他最好的。”
    这话说得……道理虽有,可真是入不得耳。萧织娘悄悄缩了缩脖子。不论其他,太守夫人起码也是堂堂四品夫人,郎君又守着西北边陲,战功摆在那里,天家该给的脸面还是要给的。如今这公主当着满堂的女眷,颐指气使的点评她娘家劣迹,一点面子不留,可让人如何下台?也不曾想,公主在四境之内是天家之女,但出了这临肇郡,就只是胡人的一媳妇。天高皇城远,公主若是受了什么委屈,能求得上门的还不是这位边陲将领?左右圣旨已下,太守还要在这临肇郡再历任三年,公主今日如此将他夫人得罪狠了,真不担心日后吗?萧织娘对公主的风采又有了一层深刻的领悟,只在心内嘀咕,也不知在她京中说话是否也这般风格。
    堂下的所有人屏气吸声,面面相觑,却无一敢置声,唯恐触了霉头。
    太守夫人面色不改,晃似全然没有听出被贬损之意,仍是那副衷心感激的心肠,继续慷慨激昂道:“臣妇娘家之中,高堂年迈,幼侄顽劣,皆仰天家气度得庇护,才享得天伦之乐;我夫君久戍边陲,战乱扰人,今得靠公主威仪,入胡境,保四海太平,百姓得以安居。臣妇夫家娘家,都得仗天恩,臣妇心中感激之情,非言语所能尽道,今日得见公主玉颜,激动难抑,故而言行莽撞了,若有失态之处,还望公主恕罪……”
    公主一副‘我很大度’的表情,颔首举杯喝下浅浅一层酒水,同太守夫人略说了两句,权作安抚,就让她回席了。
    萧织娘看着太守夫人神色如常的回席,与其他夫人举杯同饮,一脸和乐融融的表情,内心里推崇敬佩无比。不说其他。只论此时这份气量,便能碾压整个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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