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36 奶娘


这一胎怀得很稳,萧织娘每天好吃好睡,身子很快圆润起来,肚子也一天比一天大。每天摸摸圆圆的肚子,晒晒太阳,萧织娘觉得无比满足。自从她诊出了身孕,关戊江的铺盖就收拾好了,他要么睡在姨娘那里,要么睡书房。早午时关戊江也会常过来看看,他喜怒不行于色,哪像阿爹当年知道阿娘怀了小宏郎时,激动的一宿宿睡不着,天天就知道咧着嘴傻乐。嫁的男人不同,过的日子也不同,她暗暗劝慰自己,当初既一心想嫁个英雄,如今便不要羡慕别人家的贴心厮守。
    关戊江近来已是好很多了,有时也会跟她坐下多说说话,她的日常饮食习惯也会记挂在心,虽然这个男人从不会说些暖心话,也没有哄女人开心的那一套,但萧织娘还是能感觉到,他一点点在试着回护两人的感情,他很看重这个孩儿。当初妙娘出生,他没能亲眼看到,如今他的嫡子在他眼前一天天孕育长大,这个素来冷硬的男人也在渐渐回暖。
    天气日冷,这一日关戊江还给萧织娘带回来了一件毛光水滑的狐皮大氅。虽比不上献给公主的那件通体纯白无一根杂毛,但这火红的赤狐皮还是让萧织娘欢喜不已。她每日午后,会听惠姨娘的劝告,由丫头扶着在后院慢慢的走上几圈,这些天寒气有些钻人,有了这件大氅,她可以安然无忧的踱步了。
    就在萧织娘以为岁月静好,只需一心等着孩儿落地万事皆福即可的悠闲日子,却在一个平平常常的傍晚,一封书信悄然而至。
    京城里来的书信,在饭后喝茶时递到了手上。萧织娘本不甚在意,随手给了关戊江。可一盏茶过后,她惊奇的发现,关戊江一向冷峻的面容竟出现了一抹温情。这可是极其难得的事情!关戊江将信折起让人收好,一边对她道:“京中姨娘来信了,说担心你身子重,怕身边的人没经验,特地派徐嬷嬷来照顾。你这几天收拾一处房舍出来,约莫过不了多久,人就到了。”
    萧织娘道:“是。能得郎君和姨娘看重,想必这徐嬷嬷是很能干的,妾身有福了。”
    关戊江的眼神有些暖意:“这是我的奶娘。当年我姨娘地位不高,在府里受尽主母欺凌,也亏得她良善,多次暗中相助。我幼时顽劣,嬷嬷待我比亲儿子还仔细,自己的儿子放在家里由老人养,她则在府里没日没夜的照料我。姨娘这次连身边最贴心的都派了来,想来在府里的日子也是好过了。”
    萧织娘跟着笑道:“既然是姨娘派来的,肯定是最稳妥的。有她跟在身边帮着掌眼,妾这一胎也就放心了。”
    “老人家胃寒,你多放些厚被褥,还有厚袄棉衣,也备一些。她京城拿来的冬衣,在塞北可御不了寒。”
    “郎君放心,妾晓得的。行居饮食,定让老嬷嬷都舒服妥帖的……”
    萧织娘并未多想,只是让吩咐人拿出几尺厚棉布,送去做几床暖被几件厚衣,再收拾一间靠东较暖的屋子来,她只安心守着自己的肚子,再逗逗小妙娘。妙娘现在力气渐大,腿脚灵活的很,抱她的人若没把子力气都挣不过她,萧织娘现在已经不敢再抱她了,就怕给她踢着了有个闪失。只是坐在一边陪她玩游戏,说说话,只是玩不了一会,自己的腰便有些吃力。每次都不能尽兴,惹得妙娘哀哭连连。萧织娘也有些心疼,只盼着等生下孩儿,做完月子,再好好疼爱她,将这些日子的遗憾都补回来。
    日子就在人一不留神的时候倏忽而过。半个月后,徐嬷嬷的马车终于到了门外。
    萧织娘亲自出来,将徐嬷嬷迎了进屋。徐嬷嬷看着约莫不到五旬,人精神得很,身上收拾的也很是爽利,坐了这么久的马车,脸上只是有些疲惫,但并不见如何颓势,身后亦步亦趋跟着她的儿子,只比关戊江大几个月的奶兄,名字倒是取得讨喜,叫福生。
    徐嬷嬷看着萧织娘的肚子笑得很是和善,萧织娘体谅她舟车劳顿,便指引着让她去屋里先梳洗休息。徐嬷嬷却一脸的受宠若惊,直说这不合规矩,要先见过关戊江磕个头才行。萧织娘左右都说不动她,只觉得这嬷嬷当真是在侯府里被管的紧了,这规矩都刻在骨子里了。
    徐嬷嬷又一次问道:“三爷不知几时回来?姨太太特意让老奴从京里带来德顺斋的点心,都是三爷最爱吃的!这一路怕颠坏了,老奴一直揣在怀里;还有姨太太亲手做的几件衣服,这可都是连夜里赶出来的,用的都是京里最流行的云绫锦,别人想要还没有呢!姨太太为了能赶制出来,这几天熬得眼睛都是通红的……”
    旁边的果子见她絮叨起来没完,觉得这老嬷嬷真是年岁大了,说话听着真累,不禁插嘴道:“嬷嬷快些进屋吧~这吃的穿的咱们这也有,万万短不了的!这庭院里风可是不小,娘子可还怀着身子呢,您哪舍得让小郎君受累不是?”
    徐嬷嬷的长篇感情大论被打断,细眯了眼看了看果子,还是笑了笑道:“这是娘子身边的人吧?看这伶俐的!老奴眼拙,见着三奶奶太高兴,都没注意到三奶奶可是重身子的,罪过罪过!”
    萧织娘说道无妨,领着她进屋里。
    徐嬷嬷一边走一边道:“三奶奶身边的丫头,看着就是伶俐,只是在这小地区顽皮些没什么,若是来日跟着奶奶到了京城,这般不懂规矩,随便插嘴,可是会让人笑的,到时丢脸的还是三奶奶,老奴嘴拙,只是为三奶奶打算,规矩还当立起来才是。”
    萧织娘笑道:“咱们这没那么多规矩,家里自在一些也没什么,郎君也从不曾说过规矩不好。何况到了外面时,丫头们也都懂礼得很。嬷嬷好容易从京里出来,也该好好将享福才是!”
    徐嬷嬷却不以为然:“三奶奶事事都周全,只这话说的偏了。老奴活了这些年,看多了这宅门里的事。这调|教下人,尤其是主子贴身的,更改严格才是!平日里若娇惯坏了,她就忘了自己的奴才根,以为主子都好欺来,来日蹬鼻子上脸,丢脸受罪的还不是主子?三奶奶若看得上老奴,交到我手里调|教,不出一个月,准还给您一个规规矩矩的丫头!”
    身后果子瞪圆了眼睛,张口就想驳回去,给旁边桃子眼疾手快的拉着了,攥着她的袖口使劲摇了摇。果子在人情世故的事上还是挺服桃子的,虽心中不忿,到底忍了下去。
    面对徐嬷嬷一切看在眼里的不屑眼神,萧织娘皱了皱眉。人刚到就拿她身边的丫头的规矩说事,到底是瞎热心老腐朽顽固不化还是想来个下马威?
    看萧织娘沉下来的眼神,徐嬷嬷察言观色,见好就收:“看看,老奴关心则乱,又说错话了。三奶奶的丫头自会调|教的好,老奴远远地过来是服侍三爷,只盼着有福气将来还能服侍小少爷的,还望三奶奶宽宏大量,莫跟我这老东西计较!”
    萧织娘见状也不想弄得太僵,淡淡一笑道:“徐嬷嬷多虑了。如今既已到了乌垒,少不得入乡随俗,这日子才过的舒坦,你说可是?这日后饮食气候若有不适应的,尽管跟我说就是。”顿了一顿,接着道:“还有这称呼,什么‘爷’、‘奶奶’、‘太太’的,听着头都涨了,这一方水土一方情,徐嬷嬷索性要长留塞北,少不得也要改了口音吧。不过也不及,慢慢来,总说得惯得。”
    徐嬷嬷不慌不忙道:“三奶奶不提这个,奴还正要说呢。三爷如今已是一郡的都尉,身家台面都上去了,这府里的规矩可万不能跟从前小地方一样,日日尽是什么‘郎君’、‘娘子’的,说话也没个规矩,丫头也没个礼数。来个客人看见了,尽让人家笑话!”
    萧织娘眉头一挑:“徐嬷嬷怕是不知,放眼整个乌垒,家家尽是如此说话,又有谁会笑?”
    “现在是一样,可是三爷的前程可是一日好过一日,三奶奶合该跟着长些气度,立些家风才是!说不得哪天就调回京里,三奶奶就直接领着一群没规矩的奴仆去进侯府?难道只指望着爷们儿往上拼,女人家却一直保持糟糠样,等三爷挣回来大官位到手,回到家还是个小门小户的做派?三奶奶如此聪慧,应该知道男人稀罕的主母,从来不是看颜色,而是看气度!老奴是一片好心,三奶奶不妨往细里想想,就算为了以后的日子,合该有个章程才是!”
    一番话看似贴心,实则暗藏珠玑,无一不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透出一股对塞北乡情的歧视,萧织娘心里一阵又一阵的不舒服。
    若无塞北儿女用生命抵御外贼,哪来你们中原朱门肉臭的奢靡生活?
    但萧织娘不想此刻与她争执的太过难看,毕竟,她年纪大了,又是关戊江的奶娘,第一天来就因口舌而生龃龉的话,难免落下主母不贤的名声。她现在有孕在身,精神本就倦怠,更不愿为这些闲人生起子闲气。
    萧织娘抬手在身后扶住腰,轻轻地左右扭了扭肚子,桃子瞧见,立刻拉着果子上前,一左一右扶住她:“娘子可是累了?奴扶您去歇歇可好?”
    萧织娘满意的点头,吩咐下人好好照顾徐嬷嬷母子,随便说了两句场面话,便施施然的躲了。
    进了屋,桃子在椅上多放了一个软垫,果子为萧织娘褪下外衣,还在嘟着嘴道:“那老婆子真是惹人厌,活似就她最懂礼数,咱们都是乡巴佬似的,人才到这就想要娘子的强,娘子,你是怎生想的,这以后可还有好日子过?”
    萧织娘沉吟道:“我确实不曾想明白。之前一直念着郎君对她有很多孺慕之情,想来她定是个宽慈心的,却不曾多做防备。今日一见,却是有些意外。”
    “就是!张口闭口就是奴的规矩不好,家里家风不好,奴就奇怪了,郎君也是侯府出来的,就不曾说过一句不好,偏就她懂规矩,还要调|教我们,真是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
    萧织娘笑的瞥了她一眼:“今天,桃子拉住你,做得很好。你也是太冲动,也不动动脑子!你跟她吵吵有何用处?回头给她抓住了话尾巴,更变本加厉要修理你!”
    果子圆眼一瞪:“就她,还妄想吵得过我?做梦!”
    “好好,就算你吵赢了,可想过结果如何?她若是推说年纪大,气坏了身子,再当众晕一下,你说到最后挨罚的是谁?郎君自幼得她照抚,如今第一天来就给你气得病了,你可还想有好果子吃?”
    果子讪讪的低下了头,嘴里还小声嘟囔一句:“果子才不吃果子……”
    萧织娘看她这样子,好笑的摇摇头,转头看着窗外,不知这以后的日子会如何。她一直想着,以徐嬷嬷对关戊江母子的情谊,当是友非敌,即便她看不上自己的出身,也会因着肚里的孩子而友善相待。那今日的做派又该何解?难道真的只是老人家琐碎了些,事多了些?
    也罢,看看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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