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49 临别


萧织娘的好日子并没有延续多久,她甚至还等不到小弟从南面带着罕见的货物回来,就被关戊江派来的马车接了回去。
    萧织娘回去的路上很是平静,她不明白关戊江为何这么急的把她接回去。或者是他已经想通了,快刀斩乱麻,省的拖久了相看两相厌?那就最好不过了。
    一路行到乌垒,见到行色匆匆的兵将,市井萧条的街道,萧织娘心头涌过一丝不好的预感。待回到府中,那点不安终于被得到了证实。
    之前的一场大仗,胡人分裂,西胡的呼儿乌单于与朝廷修好,迎娶汝瑶公主为阏氏,彼此相安;东胡人却一直不安分,分裂的几个小部落一直战争不断,最近渐渐被顿莫儿单于吞没。这位顿莫儿单于狼子野心,常年骚扰边界安宁,就在不久前终于大军人马屯兵武烨郡外,狼烟燃起,周边支援。常达太守坐镇临肇,指派关戊江前去支援武烨郡。
    关戊江忙着在整顿兵甲,甚至没有时间回来收拾行囊,只派了小斯子竹来拿些抗寒的衣物水粮。萧织娘默默地看着下人忙碌,心内却很是恍然。此情此景,何等的熟悉?同样面对郎君舍家赴战场,不过几年光阴,心境却如此不同。当年的她心疼的不能自已,恨不得亲身代之,如今却不知该不该同他道一句珍重。
    萧织娘静静地不语,半晌转身抬脚进屋,路过的子竹刚好瞧见,一个箭步窜过来,几乎狗腿的要抱上萧织娘的腿脚,“娘子回来了?郎君定是高兴得很!”见她没反应,自己再接再厉:“郎君可惦记娘子了,这些日子来日日想着去接你回来,只是怕娘子怨怒,才一直作罢的。这临行前能跟娘子重修旧好,当真再好不过了!”
    萧织娘停下了脚步,回头看了他那谄媚的笑容,不禁很是疑惑关戊江这样的棺材脸,怎么会留着这样狗腿的小斯在身边,完全不是一个画风啊!她淡淡道:“知道你衷心,但你就算想为主子说些好话,也要让人能信才是啊!你家郎君心里,又何曾在意过别人的心情?”
    “娘子这话便说的左了,您是他的发妻娘子,他不在乎别人,也万万不会疏忽您啊!您这刚被气走,他就把疯魔的徐嬷嬷送进了左家沟,也跟里长打过了招呼,断了钟家一家的来源,让他们自生自灭。还说以后如何打发,是扔还是卖,全看娘子的心情!还有那齐石头,也安了流氓的名头判了流放,去石场挖石头了,这一走可就有去无回了!”
    萧织娘心底不是没有诧异的,她不是不清楚徐嬷嬷跟关戊江的感情有多深,能让他这么绝心绝情,莫不是……
    “郎君可曾看过大夫了?体内可有雷公藤的毒?”估计是跟自己的身子被害有关。
    “请了,甚至军医都来看过了,说是有些残余,但万幸不重,想来是徐嬷嬷没狠的下心给他投毒,只是两次外头吃酒时不察,着了福生的道。漫漫调理着,于子嗣也是无碍的。”
    “原来如此……罢了,你去忙吧。”
    “娘子,小的明天跟着郎君去武烨郡了,这次西胡来势汹汹,还不知哪日能回来,娘子就赏郎君个笑脸可好?”
    萧织娘默然,看着眼前子竹那张浮夸的笑脸一点一点黯淡下去,终是忍不住道:“休要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事情,即将出征,你还是收好心思,多想想如何立功保住性命周全才是要紧!桃子,把包袱里的胡饼拿出来吧,让他装上,这东西轻便又抗冻,急行军缺粮时啃上一个,就着水也管饱。看看他捡的那些干粮,捂不得三天便全都馊坏了。”
    “好咧~就知道娘子菩萨心肠,舍不得郎君挨饿挨冻的!”子竹活似得了赦免招牌,一蹦三尺高,也不在萧织娘眼前墨迹了,拉着桃子便去装行李。
    萧织娘反驳的话含在嘴里,叹息着摇摇头。关戊江此去,虽是去立战功博业绩,但终究也是去守护国土,保卫同胞的家园。塞北三郡,过得都是一样刀尖舔血的日子,看着各郡相临的家园被胡蛮侵略,她怎样也做不到视若无睹。果然,再大的家宅矛盾,在国家屠戮面前,都不值一提。
    浴血杀敌的关戊江,她恨不起来。如同当年初遇时一见倾心一样,面对舍命卫国的英雄,她很难用这些家里的阴秽小事去苛责。
    晚上,萧织娘一直坐在屋里做着针线,手上的针穿织不停,心里却很矛盾,她预感关戊江会来跟她说话,或是一个告别,或是一个交代。心理有点不安,却又在隐隐期盼他不要来。这场霍乱来的突然,却给了她濒临崩溃的婚姻一个无限期的后延,她有足够的时间去冷静思考。来自生死家国的威胁很容易冲淡平日的恩怨纠葛,她现在不知该用怎样的面孔去面对他,若要她珍珍叮嘱安全,实在违心难受;若要言辞锋冷咒骂,她又觉得自己很残忍。
    还不等她将乱如麻的心思整个头绪出来,关戊江一身戎装携着满身的寒气进屋了。萧织娘缓缓抬头,看着面前这个英武的男人,怀中孩儿僵硬的面孔与山河骨血的画面在眼前交替出现,偏情还是偏理,她的心偏不出个结果。
    关戊江似是累极,只解下佩剑,护肩护腕,桌边拿起水壶连灌三大杯水,似乎才缓过气来。他双手支撑在桌沿上,也不回头,半晌突然冒出来一句:“明日我就去武烨了。”
    萧织娘点点头,又想起来他看不到,犹豫下,回道:“几时走?”
    “寅时。”
    “武烨现在如何了?”
    “不太好。他们来得突然,兵力又猛,五日里被连吃了三个县,有七个村子被屠了。西胡这次有备而来,东凑西凑竟屯了二十万兵马,还抓了不少百姓做俘虏,打起仗来先把他们往阵前送……武烨的兵少不得沾亲带故的,这哪里下的去手?战线逼得直往后退,这仗,不好打啊!”
    萧织娘心内一突,顿时觉得郁结的难受。武烨已是勉力支撑,也不知会不会打到临肇来?试问若是敌军突袭的是临肇,自己亲友被推到阵前,自己即便再恨得咬牙切齿,又该如何下的去狠手放令射箭?家园国土重要,还是亲人的命更重要?
    萧织娘心底有些微颤抖,在战争屠戮面前,百姓的生命是如此的卑微,何谈尊严。她微微低下头,道“我带来的包袱里有两坛子虎骨酒,你拿去吧。饥寒力竭时饮一杯,能让你多支撑一会。”将领多留得一份力,城池便可多一线生机。百姓的命是一条命,但将领的命却担着一城人的命。
    关戊江回过头,目光灼灼的盯着她,嘴角带着笑意道“这可是好东西,娘子大度,拙夫的性命可全靠它救济了!”
    萧织娘有些不惯,撇过头淡淡道:“只是药酒,又不是灵丹,你的性命还是要你自己看顾的。黎老还配了一坛百草酿,你也拿去吧,每日午时后饮一小杯,可强身健体,很多毒性都是可解的,战场上谁知道有什么冷箭暗毒的,你拿去,有备无患吧……”
    关戊江的眼中情绪难辨:“百草酿,解百毒,想必对付那雷公藤的毒性,也是绰绰有余的吧?这可是黎老专给你配的……这都给了我,你用什么解毒?”
    “休再多言,我再去讨便是。只是这药极是难得,你让子竹子默都提醒着点,莫要一忙起来哪日忘了喝,药效打折就可惜了。”
    “织娘!”关戊江突然上前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待我回来,咱们将日子好好过起来,将从前的事都忘了,我给你挣来正品诰命,你为我养育子孙满堂,咱们和和乐乐的过日子,就像你阿爹阿娘一样,可好?”
    这话若是在三年前说出来,萧织娘会为了他这句话纵死无悔,而现在,经历了这些年岁月的打磨,骨血的创伤,这些话在心头轻飘飘的略过,再荡不起一丝涟漪。她淡淡一笑:“来日戎马得胜,若真盼来将军封王拜相的一日,这偌大的诰命不知是要先给嫡母还是生母呢?织娘粗陋拙行,争不起这等脸面,只想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守着塞北这寸巴掌地,心里踏实。”
    关戊江气息顿时有些岔气,他梗着脖子问:“织娘,你还是不信我?”
    “信与不信,有什么打紧?日子是过出来的,不是说出来的。郎君明日便要启程,还是莫让这些杂事扰了精神才好。”
    “你……你说得对,倘若我这一去回不来,说这些话还有什么意思!”
    萧织娘心内一悸,嘴唇嚅嚅,却终是什么都没有说。
    关戊江继续交代:“我这一去,战事不知何时才休,家中的事全赖你操心了。索性太守要镇守郡里,我已拜托过他,你若有难处,尽可以请他相助。家里有贝嘉勒,我再把子竹留下,他与果核都是能干的。还有徐嬷嬷那里……人都在左家沟,你想如何处置我是管不到了,至于京城那边,我已写过信了,只是姨娘是个不经事的,估摸侯府只会大事化小糊弄过去,等日后我回京再处理吧,反正我跟他们的债多了去……哦,还有妙娘,她还小,不懂事的地方,你多担待一些。”
    他每说一点,萧织娘便点下头,看着很柔顺,只是一句话不曾接口。
    关戊江很少这样琐碎的交代事务,说的累了也沉默下来,看着萧织娘静默的样子,他想不通好好的日子怎么就会变成这样了呢?他忍了忍,终是忍着心酸问道:“织娘,我这一去,你可担心我?”
    萧织娘抬头,稳稳地道:“所有为国杀敌的将士,都是我们塞北的恩人。如果可能,我希望任何人都不要留一滴血。关郎今日披甲而战,我仍敬你是英雄。”
    “因我是英雄而敬我?那有否因我是你郎君而疼惜我?织娘,告诉我,你可还愿意为了我而上战场杀敌,可还愿意爬上城墙只为我一个人擂战鼓?”关戊江有些激动,发红的眼眶闪烁着一些期盼。
    萧织娘的气息有些不稳,“关郎慎言,塞北所有悍妇都不惧豺狼。但女子登城墙,终是违了军规坏了纪律,过去织娘行事有错,已经知道规矩了,哪敢再犯。”
    关戊江的一腔子热情似是被浇灭了,他缓缓的松开手,后退两步,带着一抹自嘲道:“是啊,你不是过去的织娘,我也不是过去的关郎了。我又有何脸面再强求?只是,织娘,若我这一去回不来,你可否答应我,看在我为国捐躯的份上,让这诸多的恩怨都随着我的性命散了,不要再恨我?”这事上所有人只看他关戊江能不能打,唯有眼前这个小女子在意他身上疼不疼。自己这几年到底做了什么,到如今,让她也不在意了吗?
    萧织娘猛地抬头狠盯着他的背影,觉得呼吸有些艰难,他还在喃喃自语:“青山埋尸骨,马革裹尸还。太守曾说过,这是多少武将的宿命。赌上自己的性命,若运气好些能拼出一个官爵,若运气差了就只能拼出一个忠义之躯了!呵呵……我这戎马一生,多少艰辛,也不知到最后会有几个人为我哭,又有多少人会拍手称乐……织娘,你到时可会为我掉一滴泪?”
    萧织娘一步上前,狠狠揪住他的衣领,险些将他揪得一趔趄,她有些恶狠的道:“关戊江,你怎的默默叨叨同个痴门怨妇一般?不嫌丢人么?你的胆气到哪里去了?你自去打你的仗,保你的功便是!身后事如何安排,几人笑几人哭,谁又假惺惺的给你上贡品,倘若我彼时还是你的妻,那便是我该烦恼处理的问题!你若是真对我愧疚,便该好好的活着回来,不要让我年纪轻轻的当寡妇!活着来跟我掰扯是休书还是和离,听到没有?”
    说到最后,萧织娘心头很是悲恸,她的手渐渐松力,她猛地转过身,背向他道:“记得,我和你还有很多笔账,要一条一条算清楚。你欠我孩儿的命,欠我的恩情,还有京城里那一笔笔血债,你……休要做个逃兵……”
    关戊江的手臂猛地上前,从背后圈住她消瘦的肩膀,萧织娘紧闭双目,满脸沉重,她叹气道:“你若是再背信我,阴曹地府……我饶不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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