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50 胡祸


清早关戊江便率领着临肇的兵马出发了,萧织娘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心里很是茫然。
    她将府里杂乱的事物慢慢整理着,让自己有些事可以忙,却仍是忍不住的一阵阵空虚,她似乎失去了方向。那个人带走了她的恨,她的痛,她风雨飘摇的婚姻。
    她想找些事来填充自己,这样无所事事的,脑子总会直钻牛角尖。战事就在隔壁郡,说不好哪天会打到家门口来,她要提前做好准备才是。
    因着战事吃紧,郡里的米粮都飞快的涨价,万幸小弟已经回来了,还给她送来一车棉絮几袋子谷梁,盖着大毛毡,偷偷摸摸的运来,只怕被哪个眼尖的盯上,这年月为了米粮豁出命去的大有人在。她拉着弟弟的手千叮咛万嘱咐,可千万莫再出门了,阿爹阿娘年纪大了,身边没个人,倘若胡人打来了,她真是揪心的很。小弟满口应着,反过来倒叮嘱她的安危,什么多买些侍卫吧,什么晚上多挂把锁啊巴拉巴拉。看着小弟健硕的膀子,她无意识的飘出了一句:“你快些娶个婆娘生个娃子吧,万一哪天胡人打进来,再想这些可就难了!”瞬间噎住了宏郎老妈子一般的喋喋不休,看着他卡壳的样子,萧织娘忍不住扑哧一笑,伸手在他那张又黑又硬的脸上,熟练地一掐一拧,“嗷”的一声,他奔逃十丈之外。
    外面战乱不宁,郡里也没闲着,太守把精锐兵力派给关戊江带去乌垒,自己郡里的防守更是慎重。谁知道胡人会不会来个声东击西,日日练兵不停,巡防兵更是增了一倍。城镇里风声鹤唳,萧织娘府里也没闲着,将那些棉絮织成棉衣,护具,贵重银钱通通缝进衣服里,还将些易存的粗粮做成干饼,打好包袱存在地窖里。若是稍有变动,拎起包袱,身家财产都带在了身上。前两天太守夫人私下里给了她几把小匕首,玲珑而锋利,靴子里,头发里,都能藏住,让萧织娘感激不少。
    一个月后,胡人依然没有打到临肇,这让不少人微微松了一口气,有些市集已经恢复了营生,毕竟家家都要吃饭过日子,有那千日做贼的,没有千日防贼的。
    左家沟来报信,徐嬷嬷自打送进了钟家后,那一家人日夜吵闹不休,开始还只是为些衣食钱财嚷叫,后来则是整日里抄棒动手了。徐嬷嬷半疯半癫,有时清醒有时糊涂,不过几日就被长柱打的下不来床了。萧织娘冷冷一笑,直言村里自有村里的规矩,那一家人都已不是府里的奴仆,乡亲们随意就好。这几年钟家人在左家沟有多横行霸道,邻里就积攒了多少怨愤,现在年月如此艰难,哪能让耿直的乡亲们一直憋着?适当发泄一下,更有利于长寿不是……
    太守夫人那里不时传来武烨的最新消息,关戊江的仗打的不错,已经暂时压住了胡人的攻势,现在就看谁更耗得起了。
    萧织娘微微心安,虽则战事不知要拖到何时,但这总归是个好消息。关戊江在军中一切都是机密,只有在太守这里偶尔能听到只言片语。时日长了,与常夫人倒是交好。
    两个月后,太守府匆忙嫁女,嫡女与聂章提前完婚。因在战事期间,一切从简。
    萧织娘看着垂泪的常夫人很是不解,现在战事情况尚好,何故要如此匆忙,外人看来说不得还会误解。常夫人只是伤心,精神看着倒是尚可,她抚着萧织娘的手道:“吟君是我捧在手心长大的,我怎舍得这般委屈她!只是夫君说得对,父母爱子,为之计深远。现在外面风声鹤唳,聂家只剩寡母弱子,门户虚弱难免心中受惊,左右吟君已定亲,早晚都是聂家的人,不如趁现在将婚事办了,以亲家的名义将一家都接过来,住在太守府的护卫之下。既全了聂小郎的名声,又护了他家人的周全,还能卖女儿一个情面。日后聂夫人想拿婆婆的款也要顾及这份人情。一时的婚事办的再隆重也是虚的,哪及得上日后夫妻情深,婆婆姑子和睦重要?”
    “大人这话在理,难得常达将军英雄了得,心里也有这份柔肠仔细。这女人的日子,不就是求一个顺心吗?”
    “是啊~因着战事,天家震怒,今年的春闱都推了。说起来也未必是坏事。章儿再温习一年,也许会考的更好,郎君脚跟再稳些,以后为他通通路子,说不定能谋个好去处。趁着他入京前,小两口先将感情磨合好,说不得还能揣上个胖儿子。到时章儿春闱哪怕考个状元回来,咱们都不怕他会被京里的人抢走了。”
    “姐姐深谋远虑,这日子必定会越来越好的。吟君自幼聪慧,您这心啊可以松一松了。”
    常夫人无奈一笑,“我倒是想甩开手享享清福,只是哪有这般容易。女儿这里受委屈我心疼,儿子那里犯浑倒气得我胸口疼。维君那混小子,这两日死赖活赖的胡闹,吵着要上战场去杀胡贼!他那手三脚猫打个小贼也罢了,没见过血的直接上战场可不是闹着玩的!我与他好话说尽,只是不听,真改叫他父亲给一顿板子,打的清醒些!”
    “小郎君长大了,知道为父分忧,为国尽力了,这是多大的福气,妹妹当真是羡慕!姐姐嫁予将门,得此佳子,才不愧家庙祖宗的庇佑!”
    “你莫要夸他,回头教他知道又要得意……”
    “姐姐心里其实也是高兴的。小郎君有出息是好事,依妹妹这点子浅见,还是不要拴住他的手脚,这雏鹰不历练如何长得大?我懂姐姐一片爱子之心,但也莫要将他当做家鸟养在笼中,一惯宠溺反倒是拘束了他!他的天空有多宽,就让他飞的有多远,左右还有他父亲盯着,总不会飞出边界,姐姐就安心的等着享福,您的福气都在后头呢!”
    “你这张小嘴真是会说话!这两日他父子俩轮番同我说理,我心中实在是不忍。只是今日这话叫你说出来,我心头反倒叫你说活了一二分。唉~儿孙自有儿孙福,做父母的的哪还能管教一辈子?他好好地文官科举路子不走,偏要去闯这修罗路,我左拦右拦的挡不住啊!仔细想想,他父亲,还有你家郎君,都是刀剑舔血过来的。别人能走的路,他自然也走得!只是其中辛苦,我这当娘的,着实是心酸啊~”
    “姐姐不必太过忧心,当年常大人从军户做起,半点人脉也无,一层一层历练升上来才是真辛苦。如今维君有他父亲为他掌舵护帆,又用不做那前锋士卒,当真去跟胡人一刀一剑的硬拼,有何可忧心的?少年郎出去见见血,有了血性才会成长,行事才更有分寸,将来成家立业更有担当!”
    常夫人微微一笑:“妹妹当真贴心!”
    五日后,常维君做了监军,常太守派了自己得力的亲信跟随,日日在军中操练。再十日后,常吟君成亲,常夫人只请了少数几位夫人观礼,在场众人恭维不断。聂家重视新妇,不忍战时媳妇母子分别,特准新妇常归宁探望。吟君感动,为不怠慢两家父母,邀请婆婆小姑进太守府小住。全郡称颂吟君仁孝,常、聂两家和睦,以为表率。
    武烨的战斗已陷入胶着状态,东胡曾集结兵力发动三次大举进攻,朝廷从各地抽调来三十万大军增援已经驻扎,由骠骑将军统兵御敌。只是领兵的将领急功好利,见胡人败走便领大军追上,全然不顾旁人“穷寇莫追”的劝解。结果不熟悉胡性,深入草原,中了胡人的计,八万兵马陷入淤泥之中,胡人从四面包抄涌出,菜刀砍瓜一般屠戮身不能动的兵马。这一场仗,哀嚎遍野可闻,千里流血漂橹,天上的秃鹫成群停驻,啄食残肢。朝廷大受折损,骠骑将军殉国,武烨险些失守。
    武烨主将战亡,敌寇屯驻城外,城内群龙无首。京城来的新兵蛋子从未见过这般惨烈的战事,个个吓破了胆,全无战意。武烨太守重文,不通武道,这时也慌了神,日日催着几个文书商议如何润泽奏章,将自己的罪责降到最低。几个武将彼此推诿,原本八方争抢的领兵权,如今竟成了烫手的山药,谁也不愿这个时候领这门差事,收拾这残局。
    在这个时候,关戊江发挥了杀神的潜质,领着自己一手带出来的兵士守住了城墙,利用胡人庆功喘息的时候,红着眼睛用雷利手段加强练兵,不论这军营里的三教九流谁有多大的背景,不守规矩一律拉下去打军棍。加强守卫的同时锻炼士兵基本素质,还要注重心理疾病治疗增加胆气,争取创建乐观的求胜心态。其中艰难,一语难道尽。
    萧织娘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胡人的兵力已经被牵制住了。常达虽恨不得自己飞过去增援,但瑁阳边境上西胡人两股骑兵小小的试探,又让他不得不防。武烨危在旦夕,他不能让临肇在自己手上也出事。萧织娘眼看着常夫人的眼圈一日比一日重,却苦于自己帮不上忙。她忍不住想,关戊江会是用多么惨烈的心情面对八万战友的屠戮,又是怎样强打精神勉力支撑着大局?他不能倒下,他稍稍歇一口气,可能面对的就是是武烨城破,千万子民被屠的结局。
    可他又不是铁打的身子,这样透支心血,又能支撑多久?
    萧织娘回去后,将箱笼打开,翻出了里面三坛子药酒,这是她最后的底子了。黎老手里的药材有限,这些用尽了,这一个冬天都要靠自己熬着过了。但是,她现在没得犹豫了。唤来子竹,看着这伶俐小子嘴角起的泡,她柔声问:“郎君的大营,你可进得去?”
    子竹看到她手里的坛子,眼睛一亮,忙点头道:“进的去的!郎君手下的兵,十之八九我都认得!”
    “此去武烨,危险重重,你可有把握护住自己,护住这些东西?”
    “娘子放心!我定会亲手交到郎君手里!这塞北的路,没有哪条能困得住我!”
    “既然如此,回去收拾东西,妥当了就去吧。”
    子竹高声应了,可随即便忐忑道:“可郎君当时留下我,是要保护娘子的!我这一去,娘子可该如何……”
    萧织娘笑了:“我这里还能有得什么事?左右你也是在我眼皮子底下来回晃悠,看着没得心烦。你去了后,我还有贝嘉勒,还有果核,最不济,三条街外就是太守府,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快去吧!早早将东西送到,也算是给我自己积德了。”
    子竹带着三坛药酒,外加两个大包袱走了。包袱里装着萧织娘这几日存下的药棉和干饼,这干饼还是用得当初惠姨娘想出来的法子,将粗粮压得紧密,看着一小块不打眼,吃时用水涨开,一个饼子够两人吃饱。她知道这些远远不够,可再多的,她也给不出来了。军费一开,国库十年亏空。她一个塞北的小户人家,哪里救得千军的饥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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