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56 炙手


一月后,胡乱平定,关戊江率大军班师回朝。在玄武门外,太子率众皇子代表天子,亲自来迎贺得胜归来的众将士,一杯清酒祭天地,一杯浊酒奠英魂,六军为之震容,一时间齐齐呐喊,呼吆声响彻神州。
    萧织娘很遗憾,自己被束缚在侯府里,不能出门,看不到那动人心肺的场景,不知该是如何声势! 侯府里的嘀咕声近几日便不曾停过,人人心中都关切不已。奉晟侯府早已没落多年,关锦鹏即便坐着侯爷之位,却无宣都入不得朝堂,在外面也抖不起来威风。如今一夜之间家中出了百年难得的虎门将才,得天子青睐,关侯爷腰板也挺的直了,连走路都虎虎生威。全府上下,与有荣焉,唯一心情不好的,也恐怕只有那位了。
    旁的人心情如何,萧织娘懒得理会,她只要过好自己的日子。果子一趟趟的跑进跑出,带来最新的消息,整个人处于进京后最为亢奋的状态,可萧织娘从头到尾无动于衷,桃子一旁都有些看不过眼,劝萧织娘道:“娘子只当看在果子的辛苦上,也给个笑脸可好?看她这跑的一头汗,娘子却一直低头做绣活,一句关切的问话也没有,这,这让郎君该多伤心啊~”
    萧织娘啼笑皆非,“他有何可伤心的?这全京城里,还有谁比得上他今日的风光?恭维的人多了,不缺我一个。”
    桃子一听,这恰恰是她最怕的一句话,连忙道:“娘子万不能这样想,如今郎君声势正盛,娘子若是与他生分了,可有的是人称心如意!不说旁的,就说东厢那两位,早就攒着劲头呢。安静了这么久,就等现在发作,娘子即便无心争宠,也莫叫人欺到头上啊~”
    果子也连忙道:“正是此话,娘子与郎君多日分离,正好趁此良机言归于好才是!娘子这两日都在绣什么?可是郎君的衣饰?正好趁着今夜送了过去,郎君定会高兴啊!”
    萧织娘将手里的线咬断,抖开看了看,“天又要凉了,给阿爹和黎老缝了一些鞋袜,这京城的绒棉真是好,底子又细又软,老人家穿上才不冻脚咧~”
    娘子,这是已经做好回乡的准备了吗?两丫头对视一眼,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同样的担心揣测,心内汲汲,却着实无奈。她们的娘子,哪里都好,就是犟得厉害,根本劝不住。
    直到天边晚霞染上一抹桔色,热闹了一天的朝会才散,据闻天子龙心大悦,当朝赏了一品大将军,关戊江言辞诚恳谢绝,表示愿尊南疆老将军为一品,自己资历不够甘居二品,当庭上交兵符。这一举措颇令朝堂众臣哑口,天子更是满意,赞赏之意溢于言表。不得不说,无论最后的封赏如何定论,关戊江交了兵权,得了帝心。他这个边郡小吏恰逢得势,虽立下佳绩战功,但终究朝堂里根基不牢,这一步以退为进,平白让很多抨击诋毁自发消弭。
    关戊江出得宫门,不意外见到奉晟侯的车马早候在一旁,府里的大管事亲自来接人,点头哈腰态度很是诚恳。关戊江眼尾不扫一眼,牵过自己的战马,潇洒利落的离去,将呼天喊地的管家远远落在后面。
    听说,关戊江进门后,直接被一路请进主院了。
    听说,请安后,直接被侯爷留饭了。
    听说,恰好大爷也来请安,顺便一起留饭了,兄弟二人正好叙叙旧情,大奶奶亲自在一旁伺候。
    听说,二奶奶也拉着二爷过去了,只是被丫头拦在门口,二奶奶情急叫嚷开来,被大奶奶的贴身大丫头贴在耳边耳边嘀嘀咕咕了几语,气焰顿时消了下去,拉着二爷低眉耷眼的走了。
    从头至尾,无人来请萧织娘过去用饭,好似那边和乐融融的一家人,她便是个外室一般的存在。两个丫头愤愤不已,榛子、梅子也跟着抱不平。萧织娘瞥了她们一眼,淡淡道:“不早了,咱们也传饭吧。”
    “娘子,她们欺人太甚,咱们就得咽下这口气?”
    “不然如何?我是要怨三爷不该陪父母用饭,还是要告大奶奶不该在那里伺候公婆?这日子如何,自有各人的活法,他人如何对待我,与我是否用好自己的饭食,本就不想干。如何要为别人的事情,坏了自己的身子?那才是最痴傻的!”
    看着榛子还忿忿不平,她斜睨到:“如何?按你的意思,我今日若不打上门去,明日便不是三奶奶了?”
    榛子一惊,忙跪下道:“婢子不敢!”
    萧织娘扫了一圈,见梅子也收了心思,便若无其事道:“既然如此,我都不气,你们又如何非要挑唆着主子去斗气?该用膳时,便不要想着斗嘴,在服侍主子的时候,便不要总想着别人的叮嘱,才是对自己最好的。”
    “奴婢不敢!”
    “好了,去吧,看看厨房还给我们冼竹院留下什么残羹冷饭~吃了才好休息啊~”
    丫头去厨房端来一道道餐,并没有萧织娘预想中的简陋,比起平日的,还多了一道甜品。萧织娘欣然享受,正要大快朵颐,外面却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一个她最不想听到的声音。她无奈的放下筷子,吃顿饭怎就如此之难?
    柳姨娘怒气冲冲进来,看到满桌的菜肴,更是有气:“你还吃得下饭食?明日他就是别人的丈夫,别人的儿子了,你都不担心?只顾着嘴里这些吃喝,当真是小地方没见过世面,眼皮子怎就这么浅?”
    萧织娘几乎想扶额:“姨娘这话是怎生说得?三爷刚刚得封骠骑将军,正二品的武官,姨娘该高兴才是!这又是谁惹您生气了?”
    “你也知道他封了骠骑将军?那你可还知道这京城里,有多少人家在打他的主意?他如今眼里只有他的侯父嫡母,哪里还有你我这等苦命的人,哪里还记得当年受过的苦楚?”说到最后,已是泣不成声。
    “姨娘这话说的差异!再如何显赫,也是您肚子里出来的,他还能不认亲娘不成?朝堂里还有天子在看,那许多的御史大夫盯着,三爷在这当口若是做出背德人伦之事,天家不会不管的!”
    “那他如何还不来看我?我从清早便等着,干巴巴的等了他整一日啊!他做了什么?进门后眼里只有主院的人,如今正父慈子孝着,与他那嫡兄弟推杯换盏,哪里还记得起我这个生母姨娘?”
    “姨娘这话说的过了,三爷至孝,定会来与您请安,姨娘还当保重自己身子,日后有您的福气呢!桃子,快给姨娘盛碗饭,让姨娘养壮了身子~”
    “哎呀我吃不下!你说你这脑袋里,除了吃喝缝补还剩的些什么?那季婉儿日日眼里带钩子的盯着江儿,你可有的法子对付她?天天该做的事情不做,净想着这些没痛没痒的,我的江儿怎就摊上你这么个愚妇?半点助益也无……”
    “这里这么热闹?看来我来的不是时候?”一道爽朗浑厚的声音冷不防从外面传进来,打断了屋里的喋喋不休。柳姨娘眼前一亮,高呼一声:“我的儿~”便扑了过去。
    萧织娘慢慢抬头,看到一身华服的关戊江正搀扶着生母进来,戎马数月,他的脸上又黑了不少,更添许多沧桑,却多了一股锋芒毕露的气势,很是不同了。
    “儿子刚进院就听得里面热闹,原来姨娘也在,你们可用过饭了?正好儿子还饿着,姨娘再陪儿子用些?”
    “你这孩子,在太太那里什么山珍海味吃不得,还贪图我这里的萝卜咸菜?对了,既然太太留饭,你怎的这么快就出来了?”
    “那里有什么好贪恋的?说来说去不过那些事,再好的饭菜吃进嘴里也没的滋味。儿子该给的脸面给了,实在懒得继续周旋,便借口出来了!还是咱们自家人,吃的才舒心不是?”
    柳姨娘听得身心舒坦,抹去脸上喜极而泣的泪水,嗔道:“你这小人儿精,打小就你鬼主意最多,我是说不过你的!来,跟娘去娘的屋里,娘给你做你最喜欢的栗黄酥。”
    关戊江看了一眼萧织娘,依旧笑着对柳姨娘道:“这里饭菜都已备好,索性一起吃了便是,眼下天色已晚,姨娘做那栗黄酥不知要做到几时?儿子哪里舍得您辛苦?”
    “这叫什么话?我儿喜欢的点心,当娘的给你做,哪里称得上辛苦?这饭菜都要凉了,仔细再冷着我儿的胃口。快跟娘来,我那里的饭菜都是热的,尽是你最爱的!我们母子多年未见,好好说说体己话!不然娘可就要伤心了!”
    关戊江实在难以说通她,只好道:“那姨娘先行一步,儿子换件衣裳就去。今日忙碌一天都未曾更衣沐浴,身上风尘实在是多了。”
    “好好好,我儿去更衣便是,娘先去做准备,等你来了,热腾腾的栗黄酥刚好出锅!”
    关戊江送走柳姨娘,回头看到萧织娘始终静默的神情,不由有些尴尬,解释道:“姨娘她,便是这个样子,没什么见识,但所幸心眼不坏,若是有让你为难的地方,你多多体谅,莫要往心里去。”
    萧织娘淡淡抬眸,眼中无悲无喜道:“三爷说的哪里话,那是您的生母,妾身焉敢有怨。相处了这些日子,妾身早已习惯了。”
    桃子送来新的外衫,关戊江利落的换下,一边道:“我先去姨娘那里应付一下,她无非是想要个脸面给府里的人看,我陪她略坐坐,便回来陪你。”
    萧织娘心道,我哪里需要你来陪?只要少给我惹来些事端便是好的了。今日有嫡母生母,明日还有你的儿女,你的小妾,个个泪眼婆娑的来找你,想要这府里的人都称心如意,哪有这么简单!嘴唇张张欲脱口而出,见到了桃子死命给她打眼色,见她的眼睛都要扭得变形,着实不容易,萧织娘抿抿嘴,微微行个万福礼,送了关戊江出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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