塞北旧事录

61 番外


不知不觉,回到塞外已经三年了,萧织娘看着自己家井井有致的院子,内心总有一种不真实感。关戊江一如当初他所承诺,不纳妾,不狎妓,当真内里本本分分的守着她过日子,外面兢兢业业的守着大杞的领土,而她,经历岁月的打磨,心态已日趋平和。只要关戊江守诺一日,她便应他一日。夫妻之间磕磕绊绊,哪算得清谁欠谁几分,谁又多赚得几处,既然缘分将二人绑在一处,各自谦让各自包涵,关戊江给了她最想要的,她也不好总揪着过去的事不放,这时日久了,竟也能平心静气的过下去。
    回想当初离京时,萧织娘是想将他的子女一同接走的。此去北域,山高水长,不知何时才能重逢,将如此稚童留在京城,日日受他嫡母的挑拨,尤其是恭哥儿,将来长大后又如何见面?不料关戊江却很是淡漠,问得急了,他才说出,原来恭哥儿竟不是他的亲生孩儿。萧织娘惊得几乎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这样一顶绿帽子顶在头上这么久,关戊江竟然也忍得下去?难怪这些日子如画、若梅百般勾引,关戊江却始终不进她们的屋子,就连恭哥儿,在他眼里还比不上瑾姐儿这个女儿。原来真相竟然是……
    萧织娘忍了忍,还是问道:“那,是谁的?”
    关戊江看着她眼中熊熊的八卦之心,无奈道:“若我所猜不错,应当是大哥的。如画是外面买来的舞姬,若梅是太太屋里的丫头,以前就听说跟大哥有些不清不楚的,只是大嫂娘家硬气,成亲五年内嫡长子未生,不得纳妾。因此大哥在外面有不少人,都是偷着摸着的。在亲娘母亲院里摸个丫头,太太一直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是谁知道那么巧,偏偏就有孕了。”
    “然后他们不敢让大嫂知道,又不舍得打掉,正好你那时回京述职,便打算把这孩子栽到你的头上?真是打的好盘算,不仅没惹大嫂起疑,你日后挣得多少家业,都能让他们捞到好处!”
    “大概如此吧,我那日喝多了,醒来时身边就躺着她和如画,两个月后,若梅就诊出有喜了。她们以为计划天衣无缝,却把我当做了傻子,我酒虽喝得多,却不是完全混沌的,有没有发生些什么,难道自己不知吗?”
    萧织娘看着关戊江,不禁叹服:“这样也能将人纳进门,三爷的心胸当真是宽广啊!”
    “你……唉,我当时已经被钦定要护送公主出塞,急于脱身怕他们坏事,便含糊收了,只是将人留在京里,将来孩子长大后,自然会露出端倪,到时我再推波助澜,不怕这儿子还不回去!”
    “三爷思虑深远,织娘拜服啊!”萧织娘是真的服气。这一出绿帽记,唱出来时不知会有多精彩!
    说着话进了院里,萧织娘召集冼竹院的众人,说了将赴塞北任职的事,果不其然,除了当初从塞北带来的人,其他都不愿离开这个富贵窝,包括两个姨娘。萧织娘也不勉强,恰恰正遂她的心。
    关戊江去邀请柳姨娘,此去塞北,他虽未分家,庶母不可同行,但他想着,若是柳姨娘情真意切,他如今在天子面前也颇得圣心,说不得能讨个恩典。
    萧织娘没有同去,指挥着丫头欢快的收拾行囊,直到深夜,关戊江才一脸疲倦的回来。萧织娘一看他的脸色便知道结果,柳姨娘生于侯府长于侯府,如何肯离了这片安稳日子,跑去塞北吃沙子?但她此刻归乡在即心情好,也愿意安慰一下关戊江那颗失落的心。他就是期望太高,以为柳姨娘的爱子之心胜过了享乐富裕,却失望的发现,在亲娘的心中,他亲生儿子的舐犊之情,也比不得眼前高门贵眷的好日子!
    最终关戊江带着萧织娘和几个下人,在侯府众人不满的眼神中,浩浩荡荡的奔赴塞北。这一走,离了那座身将就木的府邸,离了那些阴私暗算,萧织娘感觉整个人都鲜活起来,生活又充满了干劲。
    几年一晃而过,塞北虽然苦寒,但却很能滋养人的韧性,这生活里的磨难层出不穷,总在温室里泡着,又哪里长得壮呢?她的小儿,如今已经快两岁了,说话正是含糊的时候,小腿却跑得飞快,丫头一眼不盯着,就不晓得又钻到哪里去了,有时她气急了,抬起巴掌使劲呼扇他的小屁股,他嚎的十里八乡都能听见。关戊江笑言,他几乎以为看到了多年前织娘痛揍小宏郎的场景,很是怀念。萧织娘白了他一眼,这话叫宏郎听见,少不得嫌咱们丢他的脸面!
    宏郎这几年走南闯北,生意做得红火,加上他姐夫关戊江在这北域说话还是有分量的,有意扶持之下,更是打通了胡人的贸易,将皮毛、米粮的生意做得很有名声,胡人都称一声“萧老板”。
    北风吹拂山丘,篝火点亮夜晚,不知不觉,大儿已经可以读书识字,肚子里又揣了一个小的。也不知是男是女,只是活泼爱动,折腾的萧织娘很是辛苦。关戊江整天变着法的给她寻摸新鲜吃食,惹得小儿眼馋,常来与他争抢,父子俩有时为着一口吃食理论,能从孔孟之道说道老庄之学,又拐到兵法理论上,最后说不过小小人的一通歪理,便掐着他脖子拎到小校场去一战高下,她在一边看着,觉得当真是幼稚。
    京里传来信件,恭哥儿的事发了,他越长大,眉眼间出落得越分明,竟是生了双同大哥一模一样的凤眼,全家之中,只此一例,而大哥的凤眼,也是遗传自季府外祖母,连季氏都没有,她当初生长子一双凤眼时有多惊喜,现如今在庶孙脸上看到后便有多气恼。大奶奶发作一通,娘家也跟着来讨过说法,最后侯爷大被一盖,找个由头直接把恭哥儿过继到了五爷的名下,将事情遮了过去。
    关晨瑾不久也在侯府的安排下嫁了人,只是嫁的却不称遂心,对方比她足足大了二十岁,这个填房进门先要做娘,养育前面正妻留下的一子二女。嫁了人的瑾姐儿尝尽生活百般滋味,此时行事倒是稳妥许多,与萧织娘关系也有和睦,偶尔书信来往,提及为人嫡母的心酸,始知自己幼时的鲁莽。萧织娘心中实在惊讶,自己与她竟也能有平心静气通信的一天,可见岁月在改变,人亦然,再刚硬的人也要向生命低头,女子嫁人后,地位如何终究一要仰息自己的娘家,二要看自己的肚皮争不争气,三才是能不能长久拢住男人的心。侯府靠不住,孩儿暂时又指望不上,她能依靠的也只有这个千里之外的父亲了。
    再八年,京里传来消息,奉晟侯爷关锦鹏殁了,萧织娘收拾好行囊,带着三个儿子跟同关戊江返京丁忧。侯府这些年,也是颓的厉害,大爷越来越像他的父亲,表面斯文正经,内里一派糊涂,处事犹豫不决,却最看重脸面架子。请封世子的折子早递上去,天子却扣下不批,侯爷急得团团转,多方打点,才被隐隐约约透出一句口风来,天子嫌大爷软弱。消息一传回,可气坏了季氏,偏偏五奶奶也是个心直口快的,当着众兄弟妯娌的面,直接对侯爷道,大哥不行就换五爷,都是嫡子,谁封世子不是一样的?顿时家里炸开了锅,一顶世子的帽子悬在头顶,哪个不想抢到自己头上?无论嫡出庶出,能耐大小,都起了心思。
    侯爷被气得胸闷,连着几月身上不好,众儿子轮番尽孝,各凭本事,甚至五爷还送去了一名扬州瘦马,妖娆婉约,美言为父解忧,日日抚琴吟唱,倒把季氏气的倒仰。关侯爷的病就此缠绵不断,到后来看兄弟倪墙,心里越来越寒,天子那里说不上话,交好的几个老友也都说他糊涂,因此更是意志消沉,索性学着五爷的做派,抛开手享乐,日日醉心炼丹,祈求自己能多活几载,培养出个好孙儿,将家业托付下去。却不想现实如此残酷,一颗金丹下去,直接带他升了天。
    萧织娘进了十多载未曾进门的侯府,只看到整屋满院的素裹,季氏及妯娌哀戚的面容以及一双双要吃人的眼神。萧织娘心下暗叹,到了此时还争什么?这侯府除了一个空架子,还剩下什么?温柔乡英雄冢,便是这富贵窝,活活断了人的志向!她的孩儿,宁可在塞北风霜下磨砺长大,也不要在这金玉雕成的空屋子里享福。
    季氏恨恨的道:“你也回来了?十多年不见人影,现在你父亲去了,你就回来争爵了?我告诉你,你妄想!这爵位只会是我亲生孩儿的!”
    关戊江只是淡淡道:“母亲言重了,儿子在塞北身负重责,怕是离不得人呢,这爵位您看得重,可在我心里,还不及一队好兵马来的打紧。”
    “哦?这么说,你是无此心了?哈……真是好笑,你敢不敢当众起誓,说你绝不会争夺爵位,若违此誓,人神共弃,不得好死,子孙千刀万剐?”
    关戊江皱眉,“母亲这话更是糊涂了,我的子孙难道不是你的子孙?父亲若九泉之下有知,看到您如此诅咒我关家子嗣,不知会有多痛心!再者,这爵位落到谁的头上,也不是你我二人说了算的,天子在上,帝王心思谁人能猜到?母亲未免太心急了。有这时间还不如让大哥坚强些,起码能顶门立户,才好谋其他不是?”
    语罢,不再多看她们一眼,直接拉着萧织娘出来了。这家都要散了,对着这些人,还有什么旧情好续的!
    关戊江在外面有他要忙的事,多年离京,他的关系网要尽快恢复,关侯爷这一殁,三年丁忧,也不知到时又会是怎生得局面。萧织娘则去后院见了一下柳姨娘,怎么说这也是关戊江的亲娘,她还是要安抚照顾一下她的情绪。柳姨娘苍老不少,这几年来关侯爷身边都是各儿子送来的女姬,每日炼丹逍遥快活,哪里会记得她?萧织娘将眼前局面一一道来,将以后的厉害也说明了,关侯爷这一殁,关戊江同侯府便几乎断了最后的温情,留下的是多少条旧仇,萧织娘估摸着他定会折腾着分家,彻底甩开这帮人,到时柳姨娘作为庶子生母是可以跟着他们走的,这时柳姨娘是会眷恋着侯府最后一点繁荣,还是跟着他们过日子,萧织娘觉得答案很简单。可不曾想,即便没了夫君的老姨娘,在这侯府里苟延残喘又能有什么滋味?她竟还是贪恋这份京城故土。
    萧织娘彻底无语了,自己是媳妇,毕竟与婆婆隔着心,回头还是让关戊江自己来劝自己的生母吧!
    关戊江虽然戍边多年,做出的业绩让天子很满意。多次招他觐见,最后出人预料竟一纸诏书夺情,免了他三年丁忧,即刻滚回北域戍边。对于这个结果,萧织娘是可喜可忧,可还未等消化一下心情,又一道圣旨砸下来,收回奉晟侯的世袭罔替,就此关府内争了数十年的世子大战就此告终,全府一片哀嚎,关戊江则拉着萧织娘出门散心。
    萧织娘很是不解,“世子的折子虽被扣下了,但一直也没有夺爵的口风,只是人选飘忽不定。如今这圣旨来得突然,又古怪得很,这其中可有你的手笔?”
    关戊江一笑,“我只是一个武将,这么大的事哪里插得上手?天子召见时,问什么便说什么,哪里敢多半句废话!只是……”
    “哦,只是如何?”
    “只是天子问及我对侯府爵位如何看法,我实话实说罢了。”
    “哦,妾身愿闻,这是何模样的实话?”
    “我只是道,我这一生,半生受辱,半世戎马,可唯有出了这锦绣府邸才真正活出了滋味。放眼天下世族,子女多被保护的过于脆弱,更堪有弱母爱子而不知教,将好好的苗子宠溺成一个纨绔。关戊江不才,惟愿子女皆能受得住风雨,顶的起门户,也不愿他们在这唾手可得的丰勋中迷了眼,失了心。故爵位虽盛,江不敢承也。”
    萧织娘目光灼灼,心内震动,叹息道:“郎君这一席话,可是把自己一身前程都钉在塞北了,不回京城,不享安乐,郎君心胸坚定,将来可也不会后悔?”
    关戊江深深的看着她:“织娘,我们塞北过了这许多年,夫妻恩爱和顺,你还是看不明白我的心思吗?”
    萧织娘淡淡一笑:“如今,自然是信的!妾身心里高兴……”
    关戊江含笑搂过她的肩头,萧织娘又想到了什么,扑哧一笑,道:“但这席话若是让太太知道,只怕恨不得扒了你的皮呢!”
    “那又如何,她一个后宅妇人,哪里能知道这殿前对白,她那兄弟又被罢了官,娘家也快撑不住了,眼下夫家的侯爵又没了,分家指日可待,她能指望的只有两个虚名挂职的儿子,那点子俸禄,按她从前的习惯,哪里经得住挥霍?”关戊江一声长叹,“从前,我最恨的人便是她,到了现在,即便是胡人亦可通商贸易,眼界开阔了,小时候那点子事也渐渐淡了。不过是一老妇,目光短浅,我已经断了她的名望地位,又掐了她的骄奢钱财,从今往后,让她过过这普通百姓的日子也感受一下民生疾苦吧!织娘,我这么做你以为如何?你心里可还恨她?”
    “郎君说笑了,我又恨她什么?说到底,我与她从未有仇,所有的斗争皆源系旁人尔。”
    “哈哈……不错,要恨也该恨我才对!”关戊江笑的半是洒脱半是苦涩。
    萧织娘不愿旧事再提,事情都过去那么多年了,恩仇当下已断,总梗在心里又如何向前看,“郎君别忘了,还有柳姨娘那边,她可答应同去塞北了?”
    “唉,说不通……姨娘过惯了京城的日子,说吃不惯塞北的羊肉奶茶,我看她是嫌弃塞北贫苦。也罢,她所求不过是富裕平顺的生活,回头给她置个院子,盘间店铺,再让宏郎送来两个老实能干的活计,她就安生享她的福,左右也闹不出什么事端!”
    “既然如此,不若我留下一房人家,让果核夫妇住在左邻,也是个照应,郎君便可安心。”
    侯府里人人打着自己的算盘,与萧织娘而言,倒于心无忧,她不日后便可返回塞北的家,也不知院里的那几只小母鸡喂得可肥?桃子的小儿子天天追着它们揪毛,桃子打的手疼也改不过来,每每气得急了便让果子来打,一巴掌下去能让他嚎的鸡犬齐吠。还有后院的榆钱树,新的榆钱可以蒸饽饽,每年蒸出花馍来,几个孩儿都要抢着食。
    岁月长河,生活起伏不定。男人如此,孩儿绕膝,那些过往的情仇都随烟云渐渐而淡。没有什么是过不去的,也没有什么是消解不掉的,未来的生活如何,终究要靠自己一步一个脚印走出来才会知道。萧织娘觉得,自己没有多大的野心,只要良心对得起天地,行事对得起自己,她想,便是如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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