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位同学名叫凤芸香,是我在吴县女子中学里的初识,她是唯一一个家在吴县城中却又情愿住在学校的女生。她的眉目很是清秀,圆圆的脸蛋,嘴角还是向上翘着的,动辄就会笑出两个酒窝,说起话来也是宛转悠扬,条理清晰,我们很快就成了班级辩论会上棋逢的对手。在一次讨论立宪派的成败时,她直言不讳的说“皇族内阁里的那些龙种就是一群贱种”,她的大胆言论让教授国文的米先生都忍不住对她另眼相看。我们后来在学校组织的一次秋游时走到过一起,几乎一路都在谈论民主和共和,然后就是孙中山和袁世凯,以致于当我回到学校后竟想不起多少路上的景致。那时,每个人手里都有一些零用钱,除了买一些日用品外,剩下的基本都用去买了书籍和报纸。我们还会轮流买些《绣像小说》、《浙江潮》或是《小说月报》之类的刊物,买来之后,我们再互相传看,不但学到了更多的东西,还省下了很多不必要的开销。很快,我们就成了班里最好的朋友。凤芸香的家里并不富裕,他的父亲是一个在醋坊桥边箍桶的师傅,专门负责修理恭桶、水桶和其他的日常家具。寒假还没有到,她就兴冲冲的找到我并邀我在年后去她家住几天,盛情之下,我就答应在开学前早点来和她汇合。
吴县就是前朝的苏州府,民国之后才又叫的“吴县”,教授国文的米先生有一次打趣似的说:“好好地一个苏州府为什么改成了‘吴县’,苏州名字多好啊,单看那个‘蘇’字,有草,有鱼,有稻米,一看就是个鱼米之乡啊。”
到了吴县之后,我先把行李放到中学,然后就搭了一辆人力车直接去了凤芸香的家,她家就在醋坊桥边的观前街,没过多久便也到了那里。我在几天前就已经写信过来说会在元宵节的前两日回到吴县,所以我也并不担心她是否在家,短短一个寒假就好像几载春秋一样漫长,我早就急切的想早点见到她了。我怀着几分激动轻轻的扣了扣门环,隔着门缝,就看见芸香兴冲冲的走了出来,她打开门,看见是我,立刻笑着说:“你好啊,我的革命同志。”我立刻捂住她的嘴说:“小点声,那个皇帝会听见的。”她听完立刻会意的笑了,又直接把我拉进了院子。
虽然芸香的母亲是个缠足的小脚女人,可还是把家中收拾的很有条理,无论走到哪里,都让人看了舒心。这所住宅并不大,天井自然也不大,除了一口已经被磨得光滑可鉴的石井,便是一片平整的田地,芸香说开春之后这里就会种满蔬菜,又说水井旁曾有一棵很是粗壮的香樟树,只是在她很小的时候就被砍掉了,树下曾经是她最好的乐园。芸香说她还有个哥哥,只是在二次革命的时候死在了南京,芸香哥哥的去世对这个家庭的打击很大,芸香说她的母亲在最初那一年都差点疯掉。所以她到现在都极厌张勋,更恨袁世凯。但是革命就是这么的残酷,如果革不掉敌人的命,就会革掉自己的命。我还记得在袁世凯称帝后的第二天,芸香就问授课的米先生“刺杀袁世凯是否可行?”米先生那时说:“可行,但你不行。”然后,他就说起了三顺茶馆的刺杀事件,并告诫我们做事要讲究运筹帷幄。
芸香住在正房左边的那间厢房,因为不好化妆,也就少了胭脂之类的东西,除了一张简单的床和梳妆台,就只剩下一个书架了。书架上的书并不多,有一些旧时的典籍,还有一些康梁的作品,我饶有兴致地翻了翻,她说有些书是哥哥留给她的,我指着一本章太炎的《国故论衡》说:“这位就是号称‘民国之祢衡’的章枚叔?”
芸香点了点头说:“这个家伙就是一个疯子,不过若有机遇,还是值得会一会的。”
“你是想教训他,还是想被他教训啊?那位可是一位骂人的大师。”
“实在不行就动手,反正他也年纪大了。”芸香说完,挥舞了一下拳头,就笑了起来。
“那样的话,你也算是女中豪杰,毕竟,袁世凯都不敢把他怎么样。”
“我并不喜欢他写的书,古风太重,有些晦涩难懂。我还是喜欢《海上花列传》这样的白话书。”
“我带来了一本《天演论》,回头一起读读看。”
“早就听说了那也是一部奇书,一定要看,要看。”
“被我放在学校了,等我开学后再拿给你。”
之后的几天,芸香陪着我差不多逛遍了整个吴县城,因为正月还没过,年味还有残余,很多街道也并不冷清。玄妙观里还像镇子里的集市那样热闹,三清殿里还有很多卖着年画的,殿外则是糕团铺、糖粥铺之类的小吃,我就是在那时吃到了一次猪油年糕并且对那美味久难释怀。回到家后,我们就会很不自觉的陷入到民主与革命的讨论之中,有时还会拿着手里的《申报》或《大公报》之类的报纸说出很多感受来。每到这时,芸香的母亲就会变得不安起来,因为是革命夺走了她的儿子,她对革命有着一种近乎痛恨的情感。我后来听芸香说她的母亲总会时不时的警告她要远离革命党人,因为那是再危险不过的事了,我庆幸她没有把我当做什么革命党人,不然也一定早被扫地出门了。后来,我们就有所避讳似的另寻角落讨论革命了,这也是芸香非要住在中学的一个原因。
有时我们还会去一些会馆看戏,只要象征性的给一两毛钱就可以混进去,而像凤舞台、新舞台和吴门彩舞台则是一些看大戏的地方,票价也是贵些。但我最喜欢的还是船台,无论是坐在在岸上,还是在乌篷船里,看着那些船头的评弹都是一种莫大的享受。我最爱听的《秋海棠》和《孟丽君》,芸香则最喜欢听的是《张文祥刺马》,我知道的她的心里总有那么一颗复仇的种子。
开课没多久,就传来袁世凯退位的消息,整个学校都陷入一片沸腾之中,各科的先生都在课上说起了时政,常常就是从课上到课下,又从课下到课上,并有很多的学生也参与到其中的讨论之中——我和芸香自然也是毫不例外。那时感想最深的就是“世界潮流,浩浩荡荡,顺之则昌,逆之则亡”。对袁世凯有着刻骨仇恨的芸香有时还在课间跑去讲台上破口大骂这个短命的皇帝,我总是带头给她鼓掌。三个月后,袁世凯病故,整个校园又沸腾了,教授国文的米先生在一次开课时不紧不慢地说:“同学们,袁大总统终于死了,很多人送去了挽联,我抄来了一幅,供诸君品鉴。”说完就在黑板左侧写下“民犹是也,国犹是也,何分南北”,然后又走到右侧写下“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不是东西”。课堂下立刻传来一片哄笑之声。后来,我又在报纸上看到了一幅“起病六君子;送命二陈汤”的对联,说的也是极妙。
袁世凯是死了,但是想当皇帝的却并不止他一个。张勋带着他的几千名辫子军又闯进了北平复辟了清帝,只是十天之后就被赶下了台,他的匆匆更甚于袁世凯的匆匆,看上去就像是在演戏。有位授课的先生说:“难道张辫帅就看不见袁世凯吗?倒行逆施明明就是自寻死路嘛。亏得那些满清的遗老扎着马尾巴做的辫子竟然还有着那么深的封建情怀,简直就是一群永远也开化不了的老顽固。”那时,我们还自发组织去街上游@行,校长担心会出什么乱子,又把所有的授课先生派了出去。游@行的时候,我看见一位留着长辫子的老人在街边驻足观望,就径直走过去,提起他的辫子装出一副很客气的样子说:“您也是满清的遗老吗?”那个老者听了立刻拽回了辫子灰溜溜的走开了。芸香则在这时对着围观的人群大喊说:“快看啊,大清的古董夹着尾巴逃跑啦。”人群里立刻就传来一阵大笑的声音。
如果说那时的游@行队伍中我们还只是学长们的跟班小将,那么两年之后,我们就已经成了游@行队伍的领袖了。民国八年,巴黎合约的谈判失败让北京的学生们烧掉了赵家楼,后来就听说上海的纱厂工人、电车工人、轮船水手等足有几万人的队伍开始罢工,我作为班里学生代表直接去找到了校长。校长看见是我就笑着给我搬了一把椅子让我坐下。
我并没有坐下,只是又向前走了两步,忍着自己突突跳动的心脏说:“我是代表女子中学全体三年级的学生来找您的。”
校长说:“噢?于右兰同学,有什么事情吗?”
“谈判失败了,青岛没有了,全国都在运动,学生罢课,工人罢工,您为何就无动于衷呢?”
“我并不是无动于衷,无论是北京还是上海,军警已经逮捕了那么多人,我不能眼睁睁的看着我的学生成为阶下之囚,毕竟,你们还是太小,这些不是你们应该承受的。”
“但这是我们表达意志的自由啊。”
“我知道你们都很爱国,这也是学校一贯要秉承下来的基本准则。但我还是希望你们先学好本领再报效国家。”
“我不同意您的观点,就算是中学生,也可以为国家大计尽一份力。现在是国难当头之日,您竟然还要我们安静的坐在教室里苦读圣贤,又有几个能坐得住呢?”
校长又把椅子拉到我的跟前让我坐下说,然后坐了回去,拿出了洋火点燃了一根烟,猛猛的吸了一口说:“你们也想罢课吗?”
“是的,我们也要罢课,我们要唤醒那些沉睡的人,我们要让全吴县城的人都知道国家又陷入了危难,我们要号召他们一起来救国救民救自己。”
“可是你们的人还是太少,如果你们天天罢课,再做了什么出格的事情,政府见了也不会不管的。”
“那又如何,为了国家和自由,就算死了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你们的父母把你们交给了我,我就要对你们负责,我可不希望你们夭折在这里”
“为了国家,我们都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就算是夭折的话,夭折的也是青春,而不是梦想。”
校长不再说话了,只是一味地抽着烟,我们在等待中陷入了一片沉默。过了良久,校长才有抬起头说:“你们是一定要罢课去游@行吗?”
“是的,这也是我来这里的使命,您是我们的校长,我们也尊重您,所以必须和您说一声。”
“既然如此,那么——我也必须要跟着去,不然我不放心。”
这显然超出了我的意料,我竟兴奋得差点跳了起来。
校长又猛吸了一口,扔掉了烟头说:“先去上课吧,我不能让我的学生顶在最前面,那样太危险。至少也要把县里中学的男生们拉过来才好。”
我高兴地说:“校长英明。”
他听完,笑了笑,站起身来说:“走吧,我会去找那边的校长,等我联系好了就会通知你们。现在还不许你们随随便便就跑到街上去游@行,那样实在太危险。”
两天之后,一支四百多人的□□队伍出现在了山塘街上,并高呼着“外争国权,内除国贼”、“誓死力争,还我青岛”、“废除二十一条,抵制日货”的口号走遍吴县城的东南西北。政府派来了很多的军警一路跟随,但我们在校长的带领下克制的很好,并没有做出什么太过出格的事情,所以军警们也只是谨小慎微的跟在队伍左右,看上去就像是我们的护卫军一样。到了人多的集市,我们就会演讲时政,或痛陈政府的腐败无能,或倡导民主革命的精义,常常就是先生说完了学生说,我和芸香的嗓子都在那个时候喊哑过。罢课的效果还是很明显的,至少连芸香母亲那样的小脚女人都会问她是不是政府又做了什么错事。不久后,我们回到学校复课,后来就听说政府终于没有在那个合约上签字,我们为此兴奋不已。
经过这次波澜,我和芸香对于上学的初衷又有了新的变化。根据最初时的打算,我们要在中学之后考去南京的国立女子师范,然后在毕业后任职学堂,并倾尽毕生精力宣传革命思想。但是现在,我们才忽然发现自己的思想并不成熟,并且很有必要去北京走一遭,因为那里是古今文化交汇之地,那里是中西思想交流之所,那里才是各种先进思想的集大成者。看到革命的道路陷入举步维艰的地步,我们觉得自己必须要去北京寻找新的方向,所以我和芸香一起放弃了对国立女子师范的追逐,转而将目标投向了北京大学的预科班。但这也只是我们个人的想法,父母是决然不会同意的,根据我的父母的打算,中学毕业回家后,他们就会给我找个合适的人家然后把我嫁掉——这绝对不是我想要的人生。所以,为了那个心中的目标,除了努力学习争取到那个公费名额外,我和芸香还要必须采取一些策略取得父母的同意,我们为此颇费了一番脑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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