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言二九

28 第 28 章


“所以你答应他了?”楚枫语解开二九手臂上的绷带,他的手指轻轻捏着年轻姑娘的肌肤,感受血肉覆盖下臂骨的扭曲程度。
    “为何不答应?”萧子育反问,“不论这笔交易是不是陷阱,原本的计划都不会改变。□□依旧会在日出的时刻蒸发,只是不必再控制毒性。”因为二九已经回来了,后半句他没有说出口,只是缄默着在床榻边沿坐下,开始解二九的衣带。
    还想说些什么的楚枫语停住了往石臼中加草药的行动,他睁着眼睛,嘴唇微微长大,似乎反应了一会儿才问:“你在做什么?”
    萧子育飞了一个你明知故问的白眼,继续脱二九的衣服。
    “你这样,似乎不太好。”眼见熟睡的姑娘露出素白的肌肤,楚枫语别开视线,斟酌地挑拣词汇。
    “别多想,二九不会喜欢自己穿白色衣裳的。”洞悉友人的萧子育并不着恼,老实说,他并非坐怀不乱的贤者,每次去秦淮河也不光是和歌伎舞姬们聊天喝酒看月亮。二九从小到大□□的身体他见过许多次,包扎伤口时,雪地取暖时,也许正是因为如此他才平心静气。二九是他的女孩,只属于他的女孩,他并不觉得有任何不妥。
    “为什么讨厌白色衣裳?”
    “白色是雪的颜色。”萧子育的回答言简意赅,却在楚枫语脑海里勾勒出一幅画,孱弱的孩子蜷缩在冬夜的巷角,雪覆了满身。
    萧子育给她穿上深蓝色里衣,将她小心翼翼的安置在被褥里,岭南夏季炎热,但晚风稍嫌清凉,且二九的身体状况绝不允许她睡竹板床。
    “二九怎么样?”
    “四肢均有骨裂的迹象,肋骨断了一半,左臂被剜去了一块肉,看伤口形状,应该是回雪刀的杰作。”楚枫语的语速缓慢,最后不确定的加上一句:“老实说,情况好到难以置信。”
    “好?”萧子育怪叫,他无法理解好友对情况好的定义。
    “按理说,我还是头一次见到恢复速度如此之快的人。被剜去的肉基本重新长出,连骨裂也愈合八成,照这种速度,二九明日就可以下床走动,五天内便可痊愈。”
    “听起来是好事。”
    “的确是好事,好到诡异”楚枫语皱起眉,二九的状况他从未遇过,一时不知从而解释: “以前我也替二九诊过伤势,我知道她的身体状况,虽然强健,但也就是普通姑娘的体质,不可能无缘无故恢复得如此之快,唯一的可能性就是素谈筝用了什么方法,什么我不知道的方法。”
    好友沉重的神情让萧子育下意识握住二九的手腕,她瘦了,关节处圆润的骨形凸出肌肤,压进他掌心的纹痕中。年轻姑娘仍然睡着,面容平静,仿佛正做着美丽的梦。
    记忆中,月夜里白衣明朗的男人笑容张狂,梦境里,神龛上二九的头颅流尽鲜血,滋养出妖异的罂粟花。不安在萧子育的心头积压,宛如暴雨前的黑云,隐约雷鸣,不知何时风雨至。
    “是我多心了也说不准。”楚枫语拍拍面色凝重的挚友大腿,他不是杞人忧天的性格,也许素谈筝有什么疗伤秘法也未可知,他不想用没把握的猜疑让萧子育烦心,他要烦心的事情已经够多了:“我会查清楚素谈筝的用药,放心吧,我检查过,二九很好,没有中毒,也没有中蛊,伤口虽然恐怖了些,但她很快就能痊愈的。”
    “我相信你。”萧子育松开二九的手腕,他按住好友的肩膀,朝他笑了笑,又闭上眼睛无奈的摇摇头,“我大概被巫灵的狗屁预言吓住了。”
    “不管她怎么说,现在二九回来了,一切照旧。”
    “不错,一切照旧,晓梦山庄也好,我也好,二九也好,一切照旧。”萧子育喃喃地说着。
    二九苏醒过来的时候,天已蒙蒙亮。,她闻见清淡的药草味,和素谈筝的药罐的气味并不相同。睁开眼,床边模糊的身形在眼中逐渐凝聚清晰:[楚公子?]
    “怎么,不认识我了?”楚枫语伸手过去,轻轻触碰二九的额头,动作像是在检查她是否有发烧。这是他的小习惯,在照顾的病人从昏迷中醒来后抚摸对方额头,通过肢体的亲近来使其放松。
    二九抬起一只胳膊,看见深蓝色的衣袖后,手臂往里缩了缩,手指拽住袖子往脸上蹭了蹭,好像要确定织料的质感。
    她类似小猫的动作逗笑了楚枫语,二九没看见,她闭上眼睛,长舒一口气,安心,庆幸,愉悦:[真的回来了。]
    她再次睁开眼,楚枫语在她发问之前回答道:“子育在楼下处理事情,很快过来。”
    出乎楚枫语意料的,二九并未表现得非常开心,只是眨了眨眼睛,侧偏的脸颊摩擦着枕头,她试图调整脑袋的角度好让视线能看到卧房的木门。
    “你在担心什么?”楚枫语问,其实二九简单到让人匪夷所思,她的心思向来不用猜,想什么全部都写在脸上。不了解她的人才会说她冷漠,表情如同冰封千年的雪山一成不变,亲近的人只会对她带着傻气的单纯而吃惊。
    二九盯住木门看了半晌,她磨磨蹭蹭的将脑袋转回来,手拉住夏被往上拉,直到盖住她的下巴,瞪大的乌黑眼睛让楚枫语联想到半路上遇见的怀抱果子的松鼠,这下他更加确定二九藏了心事。洞庭府君并未多言,后背离开轮椅,他直起背脊,以便让自己帮二九掖好被角,准备推动轮椅离开。收手回来时却遇到阻碍,意料之中的,二九捏住他的袖口,像个弄丢了糖果的孩子。
    “有什么话直说无妨。”楚枫语温言鼓励。
    [我看见阿爹了。]
    “什么?”
    二九平躺在床上,视线投向屋顶发光的小点,南方多雨,屋顶采用了歇山式设计,倾斜的木柱涂抹了特殊的油料防水,那些小点正是凝结的油料,可见当时建造木屋的工匠手艺并不好。
    [我看见阿爹了,在暴风雨的那天夜里。他认不出我,当然认不出,最开始我也没能认出他。]阿爹长什么模样,二九自己也记不清了,只是记忆中她反感阿爹的拥抱,因为他总是带着汗臭和猪粪的味道,拉碴的胡子会刮伤她的脸,[他长出了绿色的鳞片和爪子,还有尾巴。回雪刀刺向他的时候,他甚至没想过回避,而亮出獠牙朝我直冲过来。我搞砸了——]她盯住屋顶上发光的小点,窗外,熹微晨光显现,她却陷在漆黑的风雨夜里无法自拔,[我应该杀死它的,回雪刀都已经刺进它的鳞片了,可我却下不来手。阿爹已经死了啊,花形人蛊是怪物,它只是披着阿爹的皮而已。而且,而且养大我的是庄主,到最后我却因为可笑的顾忌而——而——]
    如果她能发出声音的话,一定是带着哭腔吼出这番话,二九也许只有在这种时候会庆幸自己是个哑巴,同时又憎恶自己是个哑巴。她说不出,说不出!她从未如此混乱甚至是痛苦,血亲的意义究竟何在,是危难时候的牺牲,抑或誓约忠诚的对象,她不懂。阿爹是她的血亲,但是他在冬雪夜丢弃了她,是庄主捡回了与乞丐无异的她,抚养她,教导她,保护她,她的一切都是庄主给予的,她是庄主的东西,庄主才是她真正的血亲。但面对威胁庄主的敌人——披着阿爹皮囊的怪物,她犹豫了,迷惑了,儿时带着猪粪味道的拥抱在错误的时间浮出记忆的深渊,最终让刀锋偏移。
    “放轻松,深呼吸!二九,深呼吸!”楚枫语用力按住二九的手臂,苏醒不久的姑娘开始痉挛,眼圈通红,身体剧烈的起伏抖动,像一尾搁浅在河岸上拼命挣扎的鱼。楚枫语不得不抓住她的手,顾不得弄掉刚敷上的草药,否则她抓挠床头雕花的手会彻底废掉。
    “听我说,听我说!二九!你没有做错,你是好姑娘,是忠诚的部下,子育非常清楚,他不会生气。”
    痉挛症状减轻的二九摇摇头,身体的痛苦让她的口型混乱,[不是,不是的。以前,哪怕我任务失败,庄主也没有责怪我。我只是,只是害怕,害怕我背叛了他。]
    “你怎么会这样想……”楚枫语此刻不知该用何种表情面对伤重脆弱的二九。人与人的情感或许真的是时间的杰作,二九陪伴萧子育十一年,一个姑娘能有几个十一年陪伴一个男人,想的是他,为的是他,在遭遇亲生父亲时的矛盾痛苦还是因为他,好像萧子育已经烙进她的骨血,二九剥离了自我,将萧子育视为生存意义。
    “你下不了手是对的,就算他变成了人蛊,他也是你的父亲,至少曾经是。你的体内流淌着他的血,他是你的阿爹,女儿怎么可能杀死父亲。”他放缓语调,像吟哦一首花间派的婉约词,二九的痉挛已经好转,松开按紧二九手臂的手掌,改成轻柔的抚摸额头,像二九刚刚苏醒时做的一样,“你没有背叛子育,你是晓梦山庄庄主的护卫,最棒的护卫。现在闭上眼睛,再睡上一觉,等醒来,子育就回来了,一切如常。”
    在楚枫语柔声安抚下再次入睡的二九没有注意到,卧房木门外,蓝衣男人脸色苍白,手端瓷碗中的药汁散尽了热气。升起的太阳在他身后投下阴暗的影子,他站了很久,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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