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4章


  嘉靖初年,以大礼议为界限,开启了此后阁臣争夺倾轧之风,此后的首辅无一不是通过激烈的权力斗争,踩着前任鲜血,登上万人瞩目的宝座的。
  嘉靖皇帝十六岁以亲王的身份到北京入承大统,他即位后不久,为给生父兴献王上尊号之事,与大臣发生了冲突。
  以杨廷和为首的元老大臣虽然依照“兄终弟及”的祖训拥立嘉靖皇帝,却把嘉靖看作是一代贤君弘治皇帝的过继皇子,坚持嘉靖尊弘治皇帝为父,而以生父为叔父,遭到嘉靖的强烈反对。
  君臣矛盾从此日益尖锐,新皇帝与旧大臣之间展开了一场旷日持久的全面较量。强权压倒纲常,嘉靖在新科进士张璁、桂萼、方献夫等人的协助下,运用廷杖、镇压等极权手段取得最终胜利,正式颁诏定大礼,改称孝宗为皇伯考,生父为皇考,并追尊为睿宗,入祀太庙。
  同时,重定礼议诸臣之罪,退休的杨廷和被定为罪魁,被削籍为民。至此,君臣争执数年的大礼议之事尘埃落定。
  礼议不仅是礼法意识形态的争论,更是帝国最高权力的重新洗牌。一批下层官僚很快取代前朝老臣,成为决策的核心人物。
  张璁由于襄助嘉靖皇帝礼议有功,六年之内就走完别人二十年都未必能完成的奋斗历程,官居一品,入阁拜相。张璁入阁不久,桂萼也追随他的脚步,以吏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入阁参与机务。
  尽管张璁在大礼议中比较投机,但他作为新进官员,尚未沾染官场陋习,颇具革除弊政的勇气。张璁秉政,锐意任事,辅佐嘉靖皇帝在政治、经济、文化等领域都推行一系列革故鼎新的政策,与后来的张居正颇有相似之处。
  张璁与张居正都是辅佐幼主、锐意改革而大披圣宠的重臣,甚至身后谥号都同为“文忠”,明朝因此有了两位张文忠公。相传,孤傲冷峻的张居正极为推崇张璁,在他主持修撰的《世宗实录》中对其赞誉有加。不过,张璁以及桂萼是以迎合皇帝作为发家资本,且在科举考试中名次不佳,因此成为士大夫眼中的佞臣,其人品受到举国上下的鄙视,由此恶性循环,这两个人更是拼命地巴结嘉靖皇帝,巩固权力,打压异己。
  就这样,朝廷中形成两大敌对势力,彼此猜忌、攻击,官场倾轧激烈。张居正入仕的时候,内阁与六部、僚属之间就是处于这种钩心斗角、明争暗斗的气氛中。
  话说张璁一党把持内阁七八年,一时风头无两,直到嘉靖十四年(公元1535年)春,张璁得疾,被护送回乡。当蛮横的张璁退出以后,本以为朝堂之上会就此平静,然而夏言入阁后,朝中冲突反而更加激烈,远超张璁时期。
  小小一内阁,各派力量轮番兴起,各色大旗往复变幻。
  先是夏言与李时、翟鉴之间的暗斗,以夏言被罢、严嵩入阁告一段落;不久,严嵩又打败翟鉴,翟鉴被削职为民,严嵩一党占了上风;直至嘉靖二十四年(公元1545年),夏言复职,再次入阁,内阁中形成夏言、严嵩对峙的局面。
  夏言豪迈多才、纵横善辩,在入阁之后,他任用曾铣总督陕西三边军务,计划收复被鞑靼占领的河套地区。曾铣屡战屡胜,获得嘉靖皇帝的赞赏,嘉靖也因此更加器重夏言。这引来次辅严嵩的嫉妒。
  严嵩摸透了皇帝的心思,利用嘉靖对鞑靼的恐惧心理,进谗挑拨离间,说夏首辅收复河套、对鞑靼用兵,实在是穷兵黩武、混淆国事。
  天助严嵩,恰逢此时鞑靼进犯大同、永宁、怀来等地,京师告急,嘉靖深惧北方的游牧民族打进都城。严嵩见此机会,开始猛攻夏言,他危言耸听地向嘉靖皇帝报告:夏言、曾铣祸国殃民,是他们导致鞑靼入侵、生灵涂炭。
  嘉靖勃然大怒,一气之下把夏、曾两人逮捕问斩,昔日风光无限的政坛大佬顷刻间变成身首异处的冤鬼。
  外宽内狠的严嵩就这样斗倒了骄盈刚愎的首辅夏言,夏言也成为有明一代唯一被公开杀头的内阁首相。夏言倒了,严嵩顺理成章地爬上了首辅的职位。
  小翰林的蛰伏
  再来说张居正。翰林的身份让他接近了首辅理想,却也触及了现实政治,亲眼所见的真相使渐近的理想变得更为遥远,拉大的心理落差激出了张居正胸中的不平。
  对于夏言和严嵩的斗争,愤怒也好,惋惜也罢,张居正作为新科进士,没有任何发言权,他只能默默观察时局。在纷繁复杂的政治环境里,他必须蛰伏以待,从容缓进。
  这段时间,张居正不肯将生命耗费于虚辞侈言的文字游戏中,他一边忙于撰写史书,积蓄知识;一边冷眼旁观现实生活,剖析政务。
  就在与他同时入仕的很多青年官员忙于攀交权贵,陷入争名逐利的漩涡之时,他却洁身自好,喜好与对他升迁无甚助益的基层吏员交往。
  每遇小吏从边塞巡视归来,他常常提一饭盒酒菜前去探望,与这些官员边饮酒边聊天,详细询问当地山川形势、风俗民情。回家后便一一追记,归纳整理,并提出自己对时局的见解,挑灯写作,彻夜不眠,足不出京而晓天下事。
  当他合上书本,回到现实中来,面对眼前的衰败时局,一向沉稳的他终于按捺不住。嘉靖二十八年(公元1549年),这位不起眼的小编修奋笔疾书,连夜撰写了《论时政疏》,试图让皇帝了解社会的真实状况,首次提出政治改革的恢宏大计。
  《论时政疏》开宗明义:国家如今内忧外患,已到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请陛下尽早摒弃幽居深宫的消极态度,自知其疾而及时就医。进而针对时弊,提出抑制宗藩、整肃吏治、整顿时政、整饬边防、上下沟通五大对策,洋洋千余字。
  遗憾的是,他呕心沥血所撰的奏疏如石沉大海,一腔热血被轻蔑地扔掷在泥沙之中。经过这次打击,张居正继续埋头于朝章国故的探索中,对时政不置一辞。
  风高浪急的嘉靖三十三年(公元1554年)正是张居正三十而立之年,人到三十,本该奋勇前行,张居正却急流勇退了。他厌倦了官场的荆棘丛莽、黑白不分,但对时局还抱有一丝希望,因为在他眼中,还有“身重于泰山,言信于蓍龟”的老师徐阶,希望尊师有朝一日带领大家扫除阴霾,拥抱光明。
  徐阶年轻时曾担任浙江提学佥事,深谙人才育选的要领,威望颇高。他不同于同时代一些腐儒,只工于词章,而是引导庶吉士们把兴趣由文学转向政治,授课内容无不围绕有关国计民生的重大问题,使学生们身心受教,学有所用。
  当年风华正茂的张居正经过层层考试脱颖而出,来到翰林院任职之时,分管翰林院的内阁次辅徐阶就注意到,新来的这位英俊潇洒的小伙子卓尔不群,所作之文虽旁列诸子百家之言,却以务实为本,且虚心向各位老前辈请教,博得了诸位翰林老师的好感。
  有心的徐阁老刻意接近小张,多次找他谈心,借以全面观察这个谈吐不凡的年轻人。两人的交流非常投契,他很是欣赏小张“沉毅渊重”的性格和好学上进的进取精神,深相期许,认为他以后一定会成为国家重臣。
  从此,徐阶一路提携小张。张居正对徐老的知遇之恩也铭记在心,从此更加积极上进,二人在政见上也多有默契。休假回家前,张居正特意修书一封致徐相公。
  信中,张居正毫无顾忌地袒露心扉。他愤慨于群奸乱舞,迫害正人;又赞誉徐老师博通古今、器量恢宏,可惜并未使天下有所改观。他也觉察到徐阶的顾忌太多,不愿与奸臣同流合污,又要虚与委蛇,“相公内抱不群,外欲浑迹,不亦难乎?”
  张翰林颇费心机地以后辈之身,委婉道出徐阶的不足,又以知恩图报之心,许诺誓死相随。面对这样的倾肠相告,苦于政争的徐阶又怎能不动心呢?
  只是时机未到,老谋深算的徐阶绝不会轻举妄动。对于张的建言,他只能摇头苦笑。不过,令他欣慰的是,他终于物色到一个可以推心置腹的知己和接班人了。
  此时的张居正不仅官场上失意,情感上也遭受了沉重的打击。
  正值盛年,与他相濡以沫的爱妻顾氏溘然长逝,抱着念妻、怀友、感叹时局的心绪,他满腹哀伤地休假回家了。
  回乡之初,张居正寻得风光甚佳的湖畔筑一茅屋,种半亩青竹,养一只癯鹤,终日闭门不出,身边有童仆数人,专事洒扫,烧茶煮药。
  人在天涯,心悬京华;养疴田园,魂萦廊庙。他有过读书自娱的避世念头,但目睹江山败落、百姓哀鸣的末世之状,这个曾经梦想“直上尽头竿”的青年才俊,又怎能割舍对社稷苍生的关切呢?
  出世与入世、遁世与经世的矛盾冲突,交织在张居正大脑中,他将自己的心路历程倾注在诗词里:
  山居
  林深车马不闻喧,寒雨潇潇独掩门。
  秋草欲迷元亮径,清溪长绕仲长园。
  苍松偃仰云团盖,白鸟翻飞雪满村。
  莫漫逢人语幽胜,恐惊樵客问桃源。
  舟泊汉江望黄鹤楼
  枫林霜叶净江烟,锦石游鱼清可怜。
  贾客帆樯云里见,仙人楼阁镜中悬。
  九秋查影横清汉,一笛梅花落远天。
  无限沧洲渔父意,夜深高咏独鸣舷。
  追求超逸、希望摆脱尘世烦扰的情绪跃然纸上。
  “显则立于朝,晦则隐于野”,大自然往往成为传统士大夫回避世俗纷扰的一片净土,更是暂避惊风骇浪的安静港湾。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