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5章


  张居正寄情于寒泉潭水、沧江白鸥,在烟霞松竹中闲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心灵或驰骋在云端,或伏贴于岩崖,寻找人世间难以寻觅的宽容和慰藉。
  六年的休假生活中,最令他身心愉快的当属衡山之行。
  在秋高气爽的金秋十月,张居正偕同应城李义河、湘潭王会沙、汉阳张甑山、长沙李石棠等几位湖广友人,遍历潇湘大地。张甑山是当时著名的理学家,李义河、李石棠后来都位列公卿,成为日后张居正执政改革的左膀右臂。他们正是在此结成扯不断、紧相连的至密亲友圈。
  他们在衡山游历八天。到底是翰林才子,张居正文思泉涌,留下名篇《游衡岳记》:
  ……
  晨登上封观海,日初出,金光烁烁,若丹鼎之方开。少焉,红轮涌于海底,火珠跃于洪炉。旋磨旋莹,苍茫云海之间……噫吁嘻!奇哉伟与!山僧谓此日澄霁,实数月以来所无。往有好事者,候至旬月,竟不得见,去。而余辈以杪秋山清气肃,乃得快睹,盖亦有天幸云……盖衡山之胜,高称祝融,厅言方广……夜雨。晓起,云霭窈冥,前峰咫尺莫辨,径道亦绝,了不知下方消息,自谓不复似世中人矣。
  ……
  这是他此生最惬意怡情的一次旅行。数年后,他还和理学名流孙应鳌津津有味地谈起当年的衡山之游,和朋友分享自己的旅途日记。
  归途中,一行人溯江西行,途经三国时期的赤壁古战场,张居正禁不住又发感慨:“慷慨悲歌,俯仰古今,北眺乌林,伤雄心之乍血刃;东望厦口,羡瑜亮之逢时。遐思徘徊,不知逸气之横发也。”强烈的怀才不遇之感再次涌上心头。
  青年张居正报国无门,此时只能寄情山水,渴望在大自然中求取心理平衡,寻找安身立命之所。他游赤壁而生用世之念,望洞庭而萌旷世之慨,登衡山而怀出世之思。种种思想交织融合,构筑了他一生的思想和事业。
  当然,逃避现实绝非他的风格。
  张居正之所以是张居正,就是因为他从来不会是消极避世、厌闻世事的隐士,他所做的只是默默等待机会。
  居江湖而忧庙堂
  “同是天涯沦落人”,怀才不遇的张居正想起了魏晋时代与他一样怀才不遇的竹林七贤。他们从不在意世人的嘲笑讥讽,谈笑自若,坚决不与臭名昭著的司马氏集团合作,并以放荡不羁的个性,挣脱礼教和功名的约束。
  张居正仰慕竹林七贤的淡泊洒脱,理解他们孤独的灵魂,作《七贤吟》歌颂阮籍、嵇康、山涛、刘伶、王戎、向秀和阮咸七贤。
  为摆脱世俗纷扰,保持内心平静,张居正一度研习禅学。他闭目盘膝而坐于清凉树下,修身悟道,常与著名僧侣学者邓豁渠交流心得。公安派文学家袁中道把禅宗思想说成是张居正执政后不顾个人安危、坚持不懈的思想根源:“江陵少时,留心禅学,见《华严经》,不惜头目脑髓以为世界众生,乃是大菩萨行。故其立朝,于称讥毁誉,俱所不计,一切福国利民之事,挺然为之。”
  张居正希望通过虔诚的修炼解除人世间的烦恼,缔造一个美好的极乐世界。理想很美好,现实终归很残酷。
  此时的大明帝国,内忧外患如沉疴一般日复一日,东南沿海倭寇猖獗,西北草原蒙古犯边,陆边和海防都遭受着前所未有的巨大考验。
  江陵位处腹地,暂时没有北虏南倭侵扰之患,但在这些年来水旱频繁,民穷财尽。
  作为休假的朝廷命官,张居正本可文诗会友聚高朋,向他的父老乡亲们炫耀一下京城见闻;可谁也没有想到,血气方刚的翰林院编修当起了泥瓦匠,亲手筑起几间房,名之曰“学农园”。
  他深切体会到,农业乃民生之本,治国必须“力本节用”。读书之余,他常常游走于在阡陌间,种竹植树,与老农切磋农艺,同悲共欢。丰年的收获固然令人欣喜,但更多的是农民身被风露、头炙熇日、终岁劳碌,也仅仅免于饥饿。而官吏的催征过急,常陷农民于水深火热之中,被逼得抛妻别子、逃亡他乡。
  此情此景,实非沉溺于歌舞台榭、声色犬马的高官士绅所能想象,却令张居正恻然以悲,惕然以苦。
  当时的湖北有楚王、荆王、襄王等五大藩王以及数不清的郡王宗室,这些人靠国家财政收入来“支给禄米”。政府对基层的掌握逐渐失控,宗藩过多,田赋不均,荆州一带榷税负担日益加重。种种残酷的社会现实,深深烙印在这位年轻人心中。
  社会大学堂给了他非常大的影响与启示,在研究透榷税和农商的复杂关系之后,他逐步形成了重商益农、农商互惠的新思想,促使他日后大刀阔斧改革赋役制度,强力推行“一条鞭法”。
  身在山林,心在庙堂。
  五百年前,仕途坎坷的范文正在岳阳楼挥毫写下了那篇不朽的《岳阳楼记》:“……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是进亦忧,退亦忧。然则何时而乐耶……”
  五百年后,同样处境的张居正,也遇上了同样的矛盾。堂堂热血男儿,难道还要继续沉溺于烟霞湖水吗?
  张居正呼唤仁人志士与他一同振兴大明,后来他对知己耿定向道出肺腑之言:“现在的京城,只要向外走出十里路,就会遇到百十人组成的盗匪团;朝廷上下贪赃枉法盛行,老百姓对此早已深恶痛绝,必须仰仗一位‘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破旧立新,否则根本无法改变国家现状。”
  世间正好有这样一位“磊落奇伟之士”,但此时的大明朝廷未必察觉得到,即使知道也未必起用。
  重返淤泥政坛
  六年的山居岁月,在张居正五十八年的生命旅程中只是一段小小的插曲;然而万不可小看这六年,其间张居正有过低沉、彷徨和忧虑,更不乏忧国忧民的困惑和深思。
  在彷徨中,张居正坚定了自己的信念,自此以后从未动摇。六年中,他洞悉了社会百态,成熟了自己的治国方略。经过休整、反思和对农民疾苦的考察,张居正心中逐渐开出解除社会弊端的药方,重新燃起了报效国家的热情。
  张居正的父亲,那位屡试不第的张文明,看着儿子数年如一日地宅在家中消磨时日,更是忧心忡忡。他逢人便说:“我家三代都无人中第入朝做官。这个儿子难得入选翰林,本想靠他光宗耀祖,可他现在却无所事事。”言罢,深深叹气。
  的确,张家三代人孜孜以求的功名,几代人的遗憾全都指望这位年轻人来弥补,眼看儿子业已进入“储相”的行列,岂能长久在家逗留,把大好时光都浪费在闭门读书与游玩休闲上?
  国运的召唤,父命的嘱托,肩负着兴国、兴家双重使命的张居正不得不重返政坛。
  于是,三十六岁的张居正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踏上北上的旅程。人刚启程,一种略带犹豫、担心前景的复杂情绪便徘徊在胸际。
  他此去京城,当然不是为了恢复区区七品的官俸,他忧虑的是如何面对紫禁城中那个变幻莫测的官场,而想要在尔虞我诈的环境里施展抱负,是何其艰巨!
  他留恋美好的故乡,十三年前,他从这里进京赶考,其后因发妻顾氏去世,一度南回。数度往来,十三个春秋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度过。江岸依旧,而人已近中年。
  或许,苏东坡那句不朽名言“古之立大事者,不惟有超世之才,亦必有坚忍不拔之志”,此时正久久回荡在他耳边。
  他深吟一首《割股行》以表达自己对大明王朝的忠心耿耿,激励自己风雨无阻,献身国家:
  割股,割股,儿心何急!
  捐躯代亲尚可为,一寸之肤安足惜?
  肤裂尚可全,父命难再延。
  拔刀仰天肝胆碎,白日惨惨风悲酸。
  吁嗟残形,似非中道,苦心烈行亦足怜。
  我愿移此心,事君如事亲。
  临危忧困不爱死,忠孝万古多芳声。
  金碧依旧,黄土依旧,京城的乱局没有丝毫好转。张居正最为关心的政治大局,仍然是阴霾弥漫。
  长安道上,京师城中,豪门依旧夜夜笙歌,疾苦的百姓也俯仰皆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惨剧,张居正一路上不知见到了多少。
  回京后,严酷的现实依然没有给他提供施展抱负的平台。
  嘉靖皇帝还在琢磨那两件事情:一是道,以求长生不老;二是人,以树立自己至高无上的权威。
  他数十年如一日,在一群道士的怂恿下修道炼丹。为求长生不老药,命方士炼丹,大量征召十三四岁宫女,利用她们的处女月信来制丹药。
  宫女常因一些小错而遭嘉靖皇帝毒打,多达二百多位宫女死在皮鞭之下。这种非人的待遇,让宫女不堪苦痛,她们蓄谋拼死斗争。宫女领袖杨金英索性联合了十多位和她一样饱受凌辱和责罚的宫女,谋划除掉嘉靖,却也因自己的失误丧送性命。
  在守卫森严的宫廷,一群弱小的女子,竟敢与皇帝拼命,旷古未有。事情虽然很快平息,嘉靖皇帝幸而未死,但精神上的打击相当沉重,恐慌的内心愈发要紧紧抓住求仙长寿这根救命稻草。
  自此他噩梦不断,睡不安宁,再也不敢回到临朝议政的乾清宫。皇帝不上朝,一切政务都由严嵩秉承皇帝的意向处置,这给贪官污吏提供了更多渎职枉法的机会。一时,严党的权势达到了顶峰。乌云密布的朝政能否给张居正这颗新星闪耀的机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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