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10章


从侍读学士到礼部尚书,不过一年多时间。
  从品秩来讲,侍讲学士是从五品,少保是从一品,一年之内连升八级,惊人的升迁速度破大明纪录,连嘉靖初年的“礼议”新贵张璁、桂萼都望尘莫及。
  张居正升职路如此顺畅,归根究底,是由于恩师徐阶的破格提拔和张居正卓越的领导能力。
  官场上春风得意的张居正没有辜负老师、朋友的信赖与支持,他发誓,“竭一念缕缕之忠,不愧于名教,不负于知己”,做个以行谊文章兼显于世的有为宰相。
  宝刀初试,锋芒毕见。
  在内阁排行老末的张居正年纪最轻,资历最浅,以见解超卓著称。他“独引相体,出一语而辄中肯”,朝野各界无不对这位政坛新秀另眼相看,其实际威望已然高于其他阁臣。
  张居正熟读朝章国故,票拟的谕旨简洁切要,在朝诸公遇有重要奏疏需要起草,总委托给张阁老。当时石星、詹仰庇因仗义直言忤逆皇上,多亏写得一手好公文的张居正及时上疏求救,两人才幸免于难。他也赢得了各方好感。
  正当张居正欲有所建树之时,客观政治形势已不容乐观,隆庆年间,皇帝懒于朝政,内阁始终处于极不安静、你争我斗的气氛中。
  徐阶位居首辅,与次辅李春芳礼贤下士,而高拱、郭朴两位河南同乡则另立山头,明显地与徐阶、李春芳对立。
  张居正入阁之时,正当两派势力争斗难解难分之时,新生力量的加入,更加催化了内阁混战。
  一次阁潮此时已在酝酿之中。
  这次阁潮的缘由在于《嘉靖遗诏》。依照明朝惯例,皇帝驾崩后遗诏大多由内阁首辅主要起草,如果需要有人商议,多半也是邀请内阁同僚。
  然而,徐阶却把其他阁臣统统抛开,单单与门生张居正共同商议。这种做法使张居正甚为感激,却引来一位政坛老将的极度不满,这人正是张居正的学友高拱。
  在高拱眼里,徐阶睥睨同列,专断独裁,为此他愤恨不已,不仅痛恨徐阶,还把怒火迁移到张居正身上。
  恰逢这年的京察对群臣有所不公,这成为此次阁潮直接的导火索,使得双方私下的“冷战”变为台面上的“热战”。
  京察起于明宪宗成化四年(公元1468年),五品以下的京官,都必须经过吏部会同都察院及各科给事中严格考察,方可留任。其本意在于澄清吏治,可惜后来发展成为大臣排斥异己的工具。京察威柄掌握在吏部尚书手中,除了都察院的都御史可以过问外,任何人不得干涉。
  此时,吏部尚书杨博站在了舞台的中心。这一次的京察,连最难缠的御史、给事中都降黜了,偏偏杨博山西老乡全部安然无恙。
  这不是明显的徇私行为吗?杨博的过失激起了言官的公愤。吏科给事中胡应嘉打响了维权反抗第一枪。
  胡应嘉弹劾杨搏挟私愤,纵庇乡里。这些一点不错,然而京察的惯例是:吏科给事中监督吏部办理京察,如有异议尽早提出,结果一经公开就不再作讨论。
  如今胡应嘉扰乱成规,秋后算账,不仅违反程序,也说明他当时玩忽职守,连宽厚的隆庆皇帝都无法容忍,下令内阁给予处罚。
  冤家路窄,胡应嘉弹劾杨博之事,不慎撞在了恨他已久的高拱手上,不仅自己险些丢掉乌纱帽,更是引来一场令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官场风暴。
  想当初,高拱在嘉靖老皇帝病重之日,偷偷跑回家看妻子,受到过胡应嘉的狂批臭骂,而胡又是老政敌徐阶的同乡,高拱一直怀疑其背后是徐阶在指使。这下,报仇的机会到了。
  内阁当中,郭朴和高拱老乡情深,又一起进入内阁,郭阁老遇事唯高阁老马首是瞻。出于维护同乡利益,郭朴首先发难:“胡应嘉出尔反尔,全非人臣事君之理,应当革职。”
  既然老乡已先表态,同坐一条船的高拱也要紧跟风向,加大对胡应嘉的声讨力度。
  “郭大人所言极是,应当将其削籍为民。”高拱连声附和。见此情景,高拱的党羽齐康趁机上蹿下跳弹劾徐阶。
  这种强大的攻势很快就起到了效果,况且胡应嘉的确也有失职之处,徐阶看到郭朴和高拱这两位阁老情绪异常激动,又将矛头直指自己,他无可奈何地点点头,大笔一挥,将胡应嘉革职为民。
  大明帝国的言官“士气高扬”,他们有如一窝胡蜂,不小心动了其中一只,就会被群起而攻之。这个处分引发了言官一连串的动作。
  京察时杨博给言官们的降黜已经让这些人窝火了,偏偏郭朴、高拱这次又主张将弹劾杨博的胡应嘉革职为民。言官们是可忍孰不可忍,他们绝不会坐以待毙,“胡蜂窝”就此被惊动。
  兵科给事中欧阳一敬首先对高拱发难,扣大帽子:“大学士高拱奸诈、险毒、专横、邪恶,无异于宋奸蔡京。”
  给事中辛自修、御史陈联芳联合上疏再次弹劾:“大学士高拱依仗帝宠专权擅政,目无主上,作威作福。”
  御史郝杰则更为直接:“大学士高拱心胸狭隘,不择手段排斥异己,毫无宰相之器。”
  一套组合拳攻下来,气氛立刻紧张了起来。
  担子都压在徐阶身上。徐阶拟旨调胡应嘉为建宁推官,似乎已经作出足够的妥协,尝到甜头的言官得势不饶人,继续围剿高拱。
  欧阳一敬继续攻击:“大学士高拱威压同僚,专柄擅国,臣等恳请主上早日罢黜之,以正国典。”
  高拱气急败坏地乱了方寸,径自在朝房与小言官们展开激烈辩论,极力表明自己的清白和忠贞。
  事情又回到徐阶手里了。
  徐阶和起稀泥调解矛盾,一边拟旨慰留高拱,一边斥责言官,他满心以为借此可以结束了这件公案,谁知高拱颇难伺候,不但毫不领情,反而越发不悦。在他眼里,徐阶就是个两头讨好、谁都不敢得罪的伪君子,必须施加廷杖之刑教训这群不安分守己的言官,煞煞他们的嚣张气焰。
  徐阶赶忙阻拦:“言官不过言辞过激,所言并非全无道理,用刑过重,恐伤天合。”
  从此,两人在阁中更加怒气相对。这时,高拱的门生齐康又一次跳了出来,公然诋毁徐阶。
  徐阶可是众望所归的百官领袖。既然高拱已撕破脸皮,徐阶自然不甘示弱。高拱一向目中无人,引起言官公愤,徐阶麾下官员亦随风而动,对高拱展开舆论攻势,掀起了“讨高”浪潮。
  北京的言官们刚刚消停下来,南京科道又紧随其后,跟风弹劾。一时,上至六卿九寺,下到中书、行人,包括布政司、提刑司,没有一个落下,总共二十八道奏疏像雪片一般飞向隆庆皇帝的案头,直戳向高阁老的后脊梁,形势一发不可收拾。
  尽管隆庆皇帝十分信任帮他走出困境的高老师,左右所用又都是高拱党人,本打算坚决挽留高拱,无奈举朝哓哓,自知抵不住这场声势浩大的“讨高”浪潮,万不得已才下旨罢免高拱。
  高拱颜面扫地,灰溜溜地回到河南老家读书种菜,这时是隆庆元年(公元1567年)五月。
  平心而论,高拱本人见识宏伟,施政措施也有诸多可圈可点之处。可惜刚强暴戾、从不退让的执拗个性是他的致命伤,无论遇到怎样的对手都难安于位。
  高拱一走,河南老乡郭朴失去了靠山,忧心忡忡不自安,加之御史庞尚鹏、凌儒等人不断对之进行攻击,郭朴索性也卷铺盖回家了。
  强人的崛起
  这时的内阁除了张居正外,还有徐阶、李春芳、陈以勤。这次的阁潮颇为严重,然而也只是整个隆庆朝滔天阁潮中一朵浪花而已。
  高拱罢相,徐阶的至交密戚无不额手称庆,唯独张居正不以为然,他对高拱被徐阶排挤回乡的狼狈惨状愤愤不平。
  他特意往请徐府,劝老师不要太过分,无奈徐老信奉“打蛇不死,反咬一口”,张居正苦口婆心的建议不过如耳边风,未起任何作用,张居正只得失望地离开徐府。
  直到有一天,德高望重的徐首辅有重要政务找张居正咨询,张居正和老师闹起脾气,闭门辞谢:“某今日进一语,明日为中玄矣?”高拱号中玄。意思是:我今天万一说错话,明天岂不是落得和高拱一个下场?
  徐阶毕竟是位长者,即便对高拱深恶痛极,看到学生如此维护高拱,他也不会因此为难张居正。
  人算不如天算。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政局又在悄悄发生着变化。
  隆庆刚刚即位,本来任用的是以刚正不阿著称的内宫监太监李芳。对张居正而言,隆庆初之李芳,正如万历初之冯保,都是友好的政治盟友,毫不夸张地说,李芳与张居正的关系更为纯洁真诚。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德高于众人必非之”,李芳的忠谨得罪了其他太监,而且他不擅长哄着隆庆嬉闹玩耍,一味强谏隆庆励精图治,遭到皇帝冷落。盟友倒霉,张居正必然也遭遇小挫。
  李芳败后,藤祥取而代之。心术不正的藤祥、孟冲、陈洪等人竞相以奇技淫巧取悦隆庆,纷纷得宠。他们费尽心思制作了一种被称为“鳌山”的灯,引导皇帝通宵达旦地夜游、夜宴。隆庆把内侍惯得无法无天,其中竟有人荒唐地在午门前殴打御史,闹得朝臣哗然。
  徐阶作为首辅实在看不得皇帝和太监继续这么胡作非为,他恳切地劝谏皇帝纠办罪魁祸首,限制宦官的行动。
  太监们因此忌恨徐阶,时不时在隆庆耳根嚼舌:徐阶自命两朝元老,所管甚多,简直越俎代庖,目无君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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