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11章


  隆庆渐渐开始厌恶徐阶,而退休回家的死对头高拱终究咽不下当初那口恶气,私下勾结司礼太监藤祥等人,中伤徐阶,徐阶的处境越来越不利。
  这年六月,隆庆帝又要赴南海子(明代皇家苑林)搭龙船游湖宴乐,徐阶苦苦谏阻,但未被皇帝采纳。与徐阶有怨的给事中张齐趁机露章弹劾,为高拱报仇。
  隆庆帝早已对这位爱管闲事的前朝元老心存芥蒂,张齐的弹劾真是正中下怀。迫于压力,徐阶乞求退休归里,隆庆帝巴不得徐阶早日离开,大笔一挥,欣然批准首辅的辞职报告。
  在这件事上,隆庆皇帝做得很不厚道,一开始特意降低徐阶的退休待遇,连路费都吝惜不给。多亏次辅李春芳的建议帮助,隆庆帝才做出给予徐阶旅途费、下玺书褒美、由使者开路等补救举措。就这样,徐阶结束了北京的政治生涯,回到阔别已久的江南老家,开始讲学传教的新生活。
  纵观徐阶的政治生涯,十九岁就高中探花,年轻时不乏英锐之气,曾因忤逆嘉靖皇帝的宠臣张璁尊道贬儒,而被贬到福建延平做佐贰小吏。他没有一蹶不振、消极气馁,在穷乡僻壤之所脚踏实地,取得不小的成绩,屡屡受到上级提拔。嘉靖末年,更是忍辱负重,与奸佞严嵩明争暗斗数年并取得最终的胜利,嘉隆交替之际积极平反冤案,拨乱反正,在士林中享有崇高的声誉,可以说是有明一代的名相。
  建功立业的同时,徐老也不忘精心栽培下一代。李春芳、张居正、陆光祖、王世贞这群名流硕辅,无不出自徐门。临行时,徐阶把生平志愿、理想和个人家事,都托付给得意门生张居正。他就像个归隐山林的绝代高手,要将绝世武功都传授给心爱的徒弟,才能安心上路。
  张居正失去了长久以来相依为伴的政友,同时也失去了爱护自己的长者,所幸现在的他已经不再是当年那个愤世嫉俗的青年,官场的历练让他成为一位成熟的政治家,在政治圈中可以独立门户、只身作战了。
  这样,李春芳接替徐阶,成为首辅。内阁中只剩下李春芳、陈以勤、张居正三人。三人搭档,倒也相得益彰。
  李、陈二老皆为老实敦厚之人。李春芳洁身自好,任职期间安静低调,思想倾向于保守;陈以勤则以端谨自许;只有张居正比较高调,恃才傲物,轻视他人。
  徐阶被论致仕,李春芳大有兔死狐悲之感,不禁对天长叹:“以徐公之贤,都被流言蜚语所伤,我这样一个庸碌之人,怎么可能在这位子上长久待下去呢?还是早点离开吧。”
  面对兄长兼上级这样的感慨,张居正顺水推舟,当场抢白:“不错,这样做可以保全你的名声。”
  李春芳颇觉羞涩,归隐之心更为强烈。
  张居正自此站到了政治舞台的中央。
  他目睹隆庆两年来的朝政还是延续了嘉靖时的老样子,没有太大的变革和改观,于是交了一篇著名的工作报告《陈六事疏》,提出必须狠抓不放的六个关键环节,排除其中任何一项,其余五项必然会支离破碎。那么,令他魂牵梦萦的这六件事到底是什么呢?
  头等大事叫“省议论”。部院等衙门“一切章奏,务从简切;是非可否,明白陈直。毋得彼此推诿,徒托空言”。他提出考察人和事的原则:“事无全利,亦无全害。人有所长,亦有所短。要在权利害之多寡,酌长短之所宜。”“欲为一事,须审之于初,务求停当。及计虑已审,即断而行之。”张居正执政以后之所以能广用人才,推行变法,大都得益于不求全人、不求全功的思想。
  第二事是“振纪纲”。国有国法,家有家规,国家的法度一天也不能废弃。
  第三事是“重诏令”。他主张,下达给各部院的大小事务,数日之内必须题覆;如遇特殊情况,需要由巡抚巡按议处的,可按照事情缓急,路途远近,严令限期奏报。吏部据此考察官吏勤惰。
  第四事是“核名实”。他认为“世不患无才而患无用之之道”。而张居正的“用之之道”,就是要“严考课之法,审名实之归”,具体来说,“毋徒眩于声名,毋尽拘于资格,毋摇之以毁誉,毋杂之以爱憎,毋以一事概其平生,毋以一眚掩其大节”,简而言之,即为不拘一格用人才。张居正后来推行考成法的基本内容,就是“重诏令”和“核名实”。
  第五事是“固邦本”。“伏望皇上轸念民穷,加惠邦本,于凡不急工程,无益征办,一切停免,敦尚俭素,以为天下先。仍乞敕下吏部慎选良吏,牧养小民。”要爱民如子、勤俭节约、与民生息,巩固国家的根本。
  他把守、令分为三等:不贪赃枉法,爱护百姓的给个好评;会伺候长官,处理公文,但无政绩的给个中评,这是“核名实”思想的具体体现;贪污腐败,欺压百姓的就给差评,这样官员,应该流放边疆。
  第六事是“饬武备”。当时的张居正提出:“伏乞敕下戎政大臣,申严军政,设法训练。每岁或间岁季冬农隙之时,恭请圣驾亲临校阅:有技艺精熟者,分别赏赉。老弱不堪者,即行汰易。”只要“修举实证,不求近功,不忘有事”,那么,“不出五年,虏可图矣”。
  张居正好比一位良医,为大明帝国这位重病号把脉问诊,所论涉及君主修养、选贤任能、加强管理、匡正风气等各个方面,并由此对症下药,开出的药方切中要害,皆朝政之急务。史学家谈迁高度评价张居正的《陈六事疏》:“江陵相业,见于六事。按其言征文,靡不犁然举也。他相多敷陈塞白,身自负之矣。”
  隆庆皇帝虽然无心时政,却对最后一议“饬武备”中提及的阅兵计划别有兴趣,阅后颇为欣赏,批复道:“览卿奏,皆深切时务,具见谋国忠悯,所司详议以闻。”认为张的建言很好,切中要害,要求官员一起讨论学习。
  有了皇帝的导向,《陈六事疏》在外廷的探讨也日益热烈起来。
  打头阵的是御史魏时亮和王嘉宾,两人按张阁老所议,奏请朝廷从精简机构入手,召还、清理屯盐都御史,把这些事交由他们所在地区的巡抚、巡按自行经理。
  同月,都察院左都御史王廷复在张居正《陈六事疏》的基础上阐发八议:慎政令、专责成、振士气、销勘和、公激扬、慎防检、惩贪酷、端风化,这基本上就是张居正所陈奏的“振纪纲”、“重诏令”二事的具体操作指南。
  至于兵部,也经过反复研讨,给出五项军事计划:议兵言、议食言、议将言、议选择、议并守,积极响应张阁老“饬武备”事宜。户部尚书马森则有感于“固邦本”一议,他结合自己从政数年的经验,提出经理财政的十大建议。就连地方各省的督抚、巡按等官也不甘落后,踊跃加入为国建言献策的行列,他们根据《陈六事疏》的精神,结合地方实际情况,向朝廷提出各种改革方案。
  四十四岁资历尚浅的张居正,以内阁末相的身份畅谈六事,掀动一股举朝上下改革求治的热情,俨然有号令部院、倡率百僚的新气象。
  正当张居正踌躇满志地憧憬着联合贤良、群策群力、按部就班地稳健执行六项改革,一两年内改善社会风气,而有识之士也相当看好年轻有为的张居正,预言雄心勃勃的他必将是大明王朝的救时宰相时……
  誉满天下,谤亦随之。
  丰满理想之下的现实颇为骨感,朝堂内外政见的分歧、人际关系的错综复杂,决定了他的整改方案必然会触犯官场忌讳和既得利益阶级,难为世俗所容,遭到或明或暗的人身攻击。
  首先对改革方案提出异议的便是给事中洛问礼,他批评“饬武备”中的阅兵计划劳民伤财,“大阅古礼,非今时所急。不必仰烦圣驾亲临。陛下当日理政务,详览奏章”。隐然与内阁对抗。
  洛问礼方刚敢言,所论也是为国着想,可他的质疑引来了潜藏在暗处的反对者的群击,他们訾议《陈六事疏》无非竖子妄议国事,大阅计划更是张居正逢君之好而想出的馊主意,误国误民以自固。
  张居正则表现出政治家的坦荡风度,既没有怪罪洛问礼,也不对此作出正面回应,他只是捋捋长须反问道:“始以为可行而行之,继以为当止而止之。诚便国家,辅臣与科臣之言,何择乎?”意思是,如果确实对国家有利,该做就做,该停当停,无论辅臣,还是六科的建言献策,又有什么可挑剔的呢?既然皇帝和部院有识之士一致认同《陈六事疏》的改革方案,你们再呶呶不休也无济于事。
  张居正一席话令人感到不怒自威,反对者被噎得无言以对,只好灰溜溜收场。但这并不是内阁斗争的结束,大明的政局依旧阴晴不定……
  坐观虎斗
  隆庆三年(公元1569年),又一位政治明星入阁参与机务。此人来头不小,在他面前,陈以勤、李春芳、张居正三人都是小辈人物了,这个人叫赵贞吉。
  赵阁老绝非等闲之辈,他自幼酷爱读书,学养丰厚,深谙王学,是当时著名的讲学家。在朝廷中“议论侃直,进止有仪”,言谈、举止、风度都深得皇帝欢心。他也因此恃才傲物,况且在入阁时也是六十开外的花甲之人,倚老卖老,把同僚视若小辈。
  李、陈二人本就谦和退让,即使被才高气傲的赵阁老蔑视也心无怨气,可内阁中毕竟还有位才气逼人的张阁老,一出二虎相争的好戏就此拉开序幕。
  赵贞吉曾经也是少年名士,前辈官僚称赞他的考卷:“虽《治安策》弗能过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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