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12章


张居正也曾被称为“贾生不及”,两个“贾谊”凑在一起,内阁失去了以往的平静。
  赵贞吉根本没把张居正放在眼里,直呼张居正为“张子”。这里的“子”非孔子、孟子之“子”,不是对人尊称,而是对少年的称蔑。张居正与同僚议论朝政,赵贞吉往往甩出一句话:“咦,你小子也知道国家大政?”
  在场人士都尴尬不已。
  大伙清闲时在内阁谈论经、史、玄、禅,赵贞吉总当众戏谑张居正:“高深精微的道理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你们这些后生只知道韩柳罢了!”
  原本轻松愉悦的氛围被他一句话搞得异常紧张,其傲慢之态可想而知。
  赵贞吉是个矛盾综合体,既有温文儒雅、进退有仪的风度,也常常轻慢大臣,随意直呼其名,不时与人发生摩擦,引起别人怨恨。
  内阁中形成了三种截然不同的气氛:李春芳、陈以勤的仁厚,赵贞吉的专横以及张居正的冷静。
  时人江盈科在他的笔记小品《雪涛谐史》中,记下一则有趣轶闻:
  赵大洲(赵贞吉)为宰相,气岸甚高。高中玄(高拱)、张太岳(张居正)亦相继拜相,同在政府。高好雌黄人物,张冷面少和易。大洲一日谓两公曰:人言养相体,要缄默,似比中玄这张口嘴也拜相;又言相度要冲和,似比太岳这副面皮也拜相,岂不有命?
  争强好胜的张居正早已不能忍受赵贞吉的骄横跋扈,可是以他当时的政治能量,仅凭一己之力与老赵相斗,最终惨败的必然是自己。为了抵制赵贞吉,一个驱虎吞狼的计谋在他脑海中渐渐成形,他选中的这只猛虎,正是当年被徐阶赶回河南老家的前任阁老高拱。
  谋定而动,一开始,张居正联合太监中的好朋友,一个在朝堂之上,一个在宫苑之中,“不约而同”地向隆庆皇帝邀请高拱复出。隆庆帝本来就与高拱感情深厚,听到高老师又要回到自己身边,那是一百个同意,立刻下旨迎请高拱复职。
  就这样,高拱结束三年乡居岁月,东山再起,二次入阁。且他这次回来也大挣一把,既是内阁大学士,同时兼管六部当中最有权势的吏部。
  高拱复出,政局的反复,世情的险恶,官场的趋炎附势可见一斑。想当年高拱失势被逐,举朝歌颂徐阶丑诋高拱;而如今随着高拱东山再起,那些依附徐阶的官僚又马上投入高拱的怀抱,不遗余力为他歌功颂德,视反高之流为奸臣邪党,抵死排挤。
  高尚书到部,吩咐吏部司官,把一切官员的姓名、籍贯,编造成册,同时注明贤否,待到吏部官员选任人才时,按图索骥,一求便得。高尚书这一招,颇具现代化人才数据库管理的雏形,如果放在当代,他绝对是顶级人力资源总监。
  高拱重视国防,创造性地提出了兵部侍郎出为总督、总督入为兵部尚书的计划,他认为军事行政需要专门人才,所以对于兵部司官不轻易更动,兵备道和边方督抚,也常用兵部人员。
  他整饬吏治、稳定边防的方法,开张居正改革之先河。
  吃一堑,长一智。
  高拱在如鱼得水地改革朝政的同时,不忘打通人脉谋私利。他心里非常清楚,自己之所以能有今日的风光,多靠有内监的暗相帮助,因此在宫室内扶植自己人迫切而重要。于是,他多加笼络滕祥、陈洪等当权宦官。
  司礼掌印太监出缺,本应由冯保顶补,偏偏高拱推荐学识、才干都逊于冯保的陈洪。之后陈洪被罢职,高拱又推荐孟冲,再次打压了冯保。冯保和高拱从此结下怨仇,这成了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冯保与张居正联合推翻高拱的伏笔。
  不可一世的高拱虽距首辅尚有一步之遥,但俨然已是内阁实际的主宰者,把真正的首辅李春芳视为无物,凡事全以己意出之。而且由于高拱前次辞官与徐阶结下了梁子,这次重新掌权后专向徐阶寻仇,只要是徐阶支持的,高就极力反对,多方罗织徐阶的罪状,想如严嵩之于夏言一样,把徐阶彻底除掉。
  李春芳作为徐阶的贤弟子,萧规曹随,主政务求安静,依据前任首辅起草的《嘉靖遗诏》、《隆庆登极诏》推行政令。
  先朝礼议得罪的大臣依遗诏予以起用、赠恤死者的政策正在按部就班的推行中,这也是徐阶一派收买人心、壮大本方势力的极好机会,精明的高拱焉能看不出来?
  他拦腰一刀,亲自跑到隆庆面前哭诉:“先朝得罪的大臣,以大礼议为多,而今褒奖、赠恤,先帝在天之灵难安,陛下每年入太庙祭拜,何以面对先帝?”
  隆庆帝听了恍然大悟,还是高老师为朕着想,那个徐阶为了讨好百官,为了自己声名,岂不要置朕于不忠不孝之列!
  于是,数百得罪之臣,存者不复起用,死者不予赠恤。徐阶打出为先帝扮英明、还群臣以公道的道义大旗,高拱则反其道行之,坚持为亡者讳,先帝之错也不能轻易修改,不恤群臣之冤。
  可怜那些刚刚看到黎明曙光的蒙冤之士,因为高拱再次陷入绝望。
  高拱重返朝廷,尽管在人事、军事方面多有改革,做出了不少成就,但他为报复政治对手,全盘推翻徐阶的政令和布局,不以天下为重,客观上对国家造成了危害,无论当时还是后世的有识之士都对其极为不齿。
  明朝野史大家沈德福就感叹,高拱专恣诬罔如此,怎能不走向失败!清朝史学家夏燮痛批他是“两世罪人”,既是嘉靖帝的罪人,又是隆庆帝的罪人。
  推翻了徐阶的大政方针,权势显赫的高拱磨刀霍霍向仇家,当年弹劾高拱的胡应嘉闻知老高回京复相的消息,竟惊吓得一命呜呼。
  胡应嘉已死,高拱乘胜追击,他要为所有因自己受委屈的兄弟报仇。
  同当年徐阶党羽驱逐高党的手段如出一辙,他绞尽脑汁驱逐徐阶的门生故友。高拱首先将目光投向刑部尚书毛恺和左都御史王廷两大实力派重臣,他们都为徐阶所器重,当年为维护徐阶,把高拱党羽张齐贬斥为民。
  一朝天子一朝臣,高拱回来了,他俩首当其冲地成为打击对象。阴险狡诈的张齐得以官复原职,而刚正耿介的毛、王二公被罢黜削籍。
  官居言路的高拱门生韩楫、宋之韩、程文、涂梦桂等人,日夜聚会,揣摩师相心思,伺机猛攻政敌,朝廷乱象丛生。
  无独有偶,之前批评过高拱的御史王圻、大理寺卿魏时亮、大理寺右寺丞耿定向、右佥都御使兼广东巡抚吴时来等人也被不明不白地贬到偏远之地。
  清除了徐党骨干,朝中的言官分化成两股势力:一派热烈拥护高拱,另一派拥护赵贞吉。两人一个操持任免权,一个掌管监察权,旗鼓相当。
  高拱入阁以后包办用人和行政两项大权,阁中最感威胁的就是赵贞吉。赵老人家本来就为自己年老入阁愤愤不平,他在内阁排名第五,只胜过小他近二十岁的“张子”。
  李春芳、陈以勤个性温和,赵贞吉轻而易举就可压倒他们,现在遇到处心积虑抢他光彩的高拱,而精明的张居正又偏偏站在高拱一方,明争暗斗在所难免。
  很快,一场好戏就要登场了。
  当年徐阶以遗诏的名义放宽了言路,给事中、御史得以直言进谏,畅所欲言。指责朝政缺失,有利于治国安邦;
  皇帝心里未必喜欢这个做法,但毕竟是先帝遗诏,一时间也找不到理由将其废除。
  敞开言路维护了言官的切身利益,言官一时畅所欲言,最初阶段也得到了皇帝的赞许,但久而久之,隆庆帝禁不住他身边一批诱使他享乐太监的煽风点火,渐渐对言官的不断上疏直谏深感厌恶。
  摸透了隆庆帝心思的高拱便极力逢迎:“科道官关系国家治体,意义重大,臣等望陛下全面考核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监察御史,为国家发展立长久之策。”
  考察科道官本有硬性制度安排,可此次却是制度外的临时决定。这意味着科道问题严重,需经考核斥退不称职者。
  当年高拱挑战徐阶惨败下阵,关键就在科道的肆意狂吠。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高拱显然要防范于未然,要驱逐不附己的科道官,扫清自己前进路上的障碍。
  这一次的临时考察由吏部、都察院二强联手施行。
  吏部考察科道,高拱欲统统赶尽徐阶余孽,更要罢斥赵贞吉的炮手;赵贞吉利益受损,强硬对抗,主张罢斥亲近高拱的言官。
  高、赵关系告急,吏部和都察院亦剑拔弩张。
  冤家宜结不宜解,僵局形成到一定程度,双方都看出来这次谁也无法一口吃下对方,虽然各怀鬼胎,但也不得不坐到了谈判桌前。
  骄亢的高拱先行妥协,表示赵大学士左右助手一概保留原职;看到高拱的表态,赵贞吉也作出让步,高大人的左膀右臂也可保留。
  与第三方势力达成默契之后,高拱无后顾之忧,大展拳脚,火力倒徐,凡并不涉及赵贞吉关系的、徐阶提拔的,以及与自己格格不入的,一概贬斥,谁敢反对,高阁老一个愤怒的眼神,自有党棍心领神会,扑上来便是猛烈“搏击”。
  尽管高、赵两人事前已有“停战”合约,但发展到后来,双方都争相赶走与对方友好者以泄私愤。这次考察总共斥退二十七位科道官。考察大权俨然成为党同伐异的工具。
  紧接着,高拱麾下第一鹰犬——吏科给事中韩楫掉过头来,向赵阁老宣战:“赵贞吉在考察中使情任性,平庸专横,挟私报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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