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19章


  曹大埜被贬,高拱心知皇帝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一边,自然不会罢休,怀疑背后有人指使,高阁老一面上疏“乞休”,引来兵部尚书杨博、给事中雒遵等人的挽留,造成声势;一面策动手下的言官继续攻击曹大埜。
  御史张集就含沙射影地暗讽冯保、张居正:“当年赵高假传圣旨杀害李斯,导致秦国覆灭。先帝时,严嵩广为纳贿,援结太监作为心腹,同谋杀死傲慢的夏言,由此深获皇帝信任,登上相位,罔上行私二十余年。他倒台时,天下极为穷困。”
  张居正看完这一奏疏,顿时脸红气急,他一眼发现疏文的漏洞,一向矜持的他奋起反击:“这御史如何比皇上为秦二世!快拟票让各衙门知道。”
  冯保则把此疏收留不发,以杜后继者,并派太监到内阁传言:“万岁爷看完奏疏后大怒,要将此人廷杖,并削籍为民。”
  消息不胫而走,张集早已吓得魂不附体,每日在朝房听候发落,以为必遭廷杖,连身后事都提前向家人嘱咐好了。
  张居正的幕僚王篆提醒:“张集之事一日不了,闲人议论就一天也不消停!还请早作决断。”
  张居正当即派王篆到朝房转告张集:“张相公让我告诉你,可以安心回家了,暂时无事。”
  张集虽然从朝房回到家里,但此事已闹得沸沸扬扬,高拱乘机向张居正兴师问罪。
  为官者遭到弹劾在当时再正常不过的了,尤其是首辅被论,更乃家常便饭。高拱并不以此为训,反而铁了心要给张居正一个下马威,拉破脸皮大吵大闹,当面指责张居正背信弃义。
  张居正回到家越想越不安,傍晚时分,讲究仪容的他顾不得换上正装,身着白色内衣,只身跑到高府前园,求见首辅。
  高拱语带讽刺地问:“张兄来我府上,有何贵干?”
  张居正思虑再三才张口:“我不敢说曹大埜事件我毫不知情,只是如今事已至此,只希望高兄能宽恕我。”
  高拱举手指天说:“天地、鬼神、祖宗、先帝之灵在上,我平日待你不薄,你今日怎能这样辜负我!”
  张居正说:“高兄无论怎么责骂我,我都无话可说。只求高兄能宽恕我,我一定痛改前非,若有再犯,就让我七个儿子同一天死去!”
  高拱本也是性情中人,见张居正已然悔过,便不再追问,淡然地说:“张兄不必再担心,我已告知科道停止追查了。”
  一场风波总算暂时平息。
  太监的反抗
  隆庆六年(公元1572年)二月二日,穆宗隆庆上朝时,一反往日安静久坐的风格,忽然起身,走下大殿。大臣们心里正默默琢磨:陛下今天怎么这么反常?没等大家反应过来,只听皇帝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文武大臣极为惊骇,又不敢走近皇帝,微微听到他口中呼唤阁老国公四字。几个国公大步走上,跪在他后面,张居正、高拱也过去把他搀扶起来,送回宫中,一路上,神志不清的皇帝咬着张阁老胳膊不放,嘴中还不停喃喃自语。
  三个月后,隆庆皇帝病入膏肓,生命垂危,匆促召见阁臣高拱、张居正、高仪三人到乾清宫接受顾命。
  奄奄一息的隆庆帝握着他们的手,眼含热泪道:“希望爱卿竭力辅佐太子,太子天资聪颖,将是位好皇帝,朕先走一步,军国大政劳驾先生们了。”
  第二天,隆庆帝驾崩,随后下葬于昭陵。
  年仅三十六岁的皇帝入土了,给臣子们留下的却是一个病体沉重的庞大帝国。在隆庆皇帝驾崩至太子朱翊钧即位的短暂十几天里,一场惊心怵目的夺权政变拉开帷幕。
  高拱在曹大埜事件上饶过张居正,但还是煞有戒心。他首先与由他引荐入阁的高仪商量,国家正处于多事之秋,冯、张二人所作所为,必成社稷之忧。要想去掉此二人,有碍于先皇顾托。委而不顾,不忠;依违取容,则有负于先皇之托,更不忠。怎么办呢?
  入阁不久的高仪为官耿介清廉,且人轻言微,不愿卷入这场政治搏斗,泛泛而谈:“天道六十年一轮回。正德初年,刘谨弄权,而内阁大臣李东阳竟与他相勾结,导致其余两位阁臣刘健、谢迁去职归里,如今六十年已过,当时情景再现,这岂不是天意!”高仪把张居正比作当年的李东阳,且二人皆为楚相,而高拱与刘健同为河南籍宰相,且境遇颇为相似。
  高拱不以为然:“我岂是刘健,当时明武宗已有十五岁,李东阳只暗中勾结刘瑾,还顾及形迹,所以刘健不过是去职而已。当今的皇上才十岁,而张居正阴狠更甚,不顾形迹与冯保勾结。如今有什么风吹草动他转眼间就告诉冯保,为太监出谋划策,彼此狼狈为奸,欺负年幼的皇帝,这怎么让我经国济民?”
  高仪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反问道:“那又有什么办法?”
  高拱把他的计划一五一十地告诉高仪:“我要在皇上登极那日,先上疏条陈五事,明正事体,让皇上能掌控朝政。不仅防止太监弄权,亦以防彼此勾结串通,捏造皇上圣旨,以行私害人。如若行得通,再陈致治保邦之策;若行不通,只能任由他们诬蔑陷害,生死就不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高拱显然预谋已久。宦海沉浮三十年,政坛老手虽屡历挫折,最终还是胜利了,排除了他的对手,站上了权力的顶峰。
  他最不能容忍大权旁落、听人摆布,如果落到这一地步,还不如斗个鱼死网破。他计划在新皇登基时,立即呈上事先拟好的《陈五事疏》攻倒冯保,箝制张居正。
  那么,高拱的搭档高仪是否支持他呢?
  高仪含糊道:“高兄所言,自然是大丈夫应做的事,只是祸福难料,在下不敢鼓励支持,也不敢阻谏劝止。”
  冯保此时也不歇停,在宫内秘密活动,取得了太后尤其是万历生母李贵妃的信任和支持,在万历即位之际,文书官拿着圣旨来到内阁:授冯保为司礼监掌印太监,提督东厂。
  冯保的势力从朝内扩张到朝外,更激起高拱的极大不满。急于扩大内阁权力的高拱深知,一旦冯保凭借内府大权,疏通皇后、贵妃门路,再反身收拾自己,自己定无活路,遂决定先下手为强。
  他指使六科给事中和十三道监察御史联合上疏攻击:冯保是大奸,欺君罔上,陷害忠良,臣等速请陛下将冯保交给法司,加以重处。
  只要奏文一到内阁,高拱便可借首辅票拟的权力驱逐冯保。
  先帝遗体未寒,连连不断的奏疏咄咄逼人,内廷和外廷的政治博弈已趋白热,高拱正在洋洋得意静候胜利佳音之时,事态却正朝着不利于己的方向,悄悄发生着变化。
  突如其来的失败
  在高拱和冯保明争暗斗最为激烈的时刻,张居正保持着异常的冷静和清醒:如果高拱胜利,下一个驱逐对象就是自己;高拱失败,首辅之位就是属于他。
  他从二十三岁踏入仕途以来,苦苦寻觅等待的不就是这把交椅吗?光阴似箭,整整二十五年过去了,没有它,何以施展抱负?
  当初曹大埜事件中高拱曾放自己一马,但面对触手可及的首辅位子,张居正要做出最合乎利益的选择,将自己的天平倾向冯保。他将高拱的行动向冯保和盘托出。
  更要命的是,高拱送呈收回司礼监权力的奏疏后,看见“照旧制行”的回命,大为不满,随口而出:“哪有十岁天子能裁决政事的?”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这句话传到冯保耳中,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幼主登基,孤儿寡母最害怕的莫过于外廷操权、怠慢内廷,怎能经得起大臣如此藐视?这分明是触犯幼主大忌,自投罗网,明摆着给政敌送去反击的口实吗?
  冯保牢牢抓住高拱把柄,遂以“高拱擅权,蔑视幼主”为由,添油加醋地到李贵妃那告状,说高阁老看不起十龄幼主,想趁机收拾内廷,而且要另立陛下叔父周王为帝。
  李氏听后吓得浑身直冒冷汗,更为反感高拱。古代社会,女人对社会历史的影响远不如男人,但在恰当的时机里,历史车轮走向却掌在妇人之手,高拱之不幸便在于此。在这个节点上,李氏的态度最终决定了高拱的失败和万历初年的政局大势。
  炎炎六月,诸大臣一行来到会极门,听传诏旨。高拱还沉浸在无尽喜悦中,满心以为这是逐走冯保的圣旨,嘱告同僚们看一场英明首辅智斗太监的好戏。
  太监王蓁捧圣旨出来,文武百官下跪接旨,只听得王蓁抑扬顿挫地说:“张老先生接旨!”
  高阁老顿感大事不妙,我堂堂元辅在此,怎轮到次辅接旨?他愈往下听,愈觉得蹊跷。
  王蓁面对百官,高声念道:“皇后懿旨、皇贵妃令旨、皇帝圣旨:说与内阁、五府、六部等衙门官员,大行皇帝宾天先一日,召内阁三臣在御榻前,同我母子三人亲受遗嘱:东宫年小,要你们辅佐。今有大学士高拱专权擅政,将朝廷威福强夺自专,通通不许皇帝主管。不知他要何为?我母子三人惊惧不宁。高拱即日起回籍闲住,不许停留。大臣受国家厚恩,当思竭忠报主,不得阿附权臣,蔑视幼主。今后都要洗心革面,用心办事。钦此。”
  不可一世的高拱听完圣旨时浑身瘫软,“面色如死灰,汗陡下如雨”,久久伏地不起。一旁的张居正把他从地扶起,又找了两个小官搀扶高拱出去。
  皇帝的圣旨、皇后的懿旨、皇贵妃的令旨,三旨并发,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把高拱削职查办,还容不得他停留片刻,高拱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被赶出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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