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28章


台谏见状,欲上公疏议论时政,张相爷急忙前去制止:“何必这么紧张,既然是雷电,怎么可能不击中物体?”
  既然首辅这样发话,言官也只能作罢,不再没完没了地拿天象说事。
  今天看来,张居正那句话颇具“唯物主义”风采,有效减少了没必要的议论纷争。当时的士大夫却不以为然,他们认为天雷奉天吻,正是国家有错,老天爷才生气惩罚,以让我们悔过自省,却被相公阻拦,张居正实乃心术不端。
  雷电风雨停止了,首都大门的木头又着起火来。言官们大显身手的时候来了,他们本要上报皇帝:天下不安宁啦,好端端的木头都骤然起大火。
  张阁老看了尚未上呈的奏本,冷冷一句:“朽木能生火。”
  言官哑口无言,一场毫无意义的事端终被平息。
  有鉴于此,张相爷当政以后,无论是从制度还是权术上,都没少花工夫牵制言官。他敕令其长官严加考察,御史、给事中表面唯唯诺诺,私下却怨声载道,痛恨张居正凭炙手可热的权势钳制人口。
  不平则鸣,更何况这些“善鸣”的文臣,怨气积攒多了,又掺和着文人的酸腐气,几经发酵出来的戾气自然也不少,把对新政的不满与对张居正本人的非议,纠缠在一起。
  历史上评价一名官员,向来是注重“两袖清风”,也许衣着朴素、粗茶淡饭会显得高风亮节,但张居正绝不是对功名富贵毫无追求的伯夷、叔齐,他从不压抑自己对合理物质享受的公开追求。他身怀报国之志,同时也十分注重个人的生活品质。
  张居正眉目轩朗,长须至腹,是当时出名的美男子。
  相传他每天上班之前都要涂脂抹粉,所到之处飘散着一股淡淡的清香。他每天都换一套衣服,袍服每天都像崭新的一样折痕分明,加之他的衣服讲究质地与颜色,既光鲜悦目,又符合首席大学士身份,精致高雅。
  张居正素爱整洁,家居及办公之处条贯井然,清洁光亮。他嗜好收藏古玩,当时古玩界赝品很多,却没人敢欺骗他,所收藏多为精品。
  衣食住行不分家,功成名就的张居正既然对生活要求如此精致,绝对不会仅仅满足于华服美食,自然也有资本大兴土木。
  就在张居正荣登首辅那一年,循着官场风气,在江陵城东建造相国府第,万历小皇帝为表明对元辅师相的无上依赖,御赐宅院中的楼为:纯忠楼、捧日楼。挥笔写下气吞山河的对联:
  上联:社稷之臣,股肱之佐;
  下联:正气万世,休光百年!
  至高无上的天子都如此表态,上行下效,全楚官员自然纷纷出资赞助。这座豪华的府第,历时三年建成,耗资达二十万两银,而张居正自己拿出来的钱,还不到十分之一。
  这到底是人情世故,还是巧立名目行受贿之实?岁月荏苒,已无法考证,但宏伟的张府就这么悄悄地屹立于江陵城中了,木石无言,任流言浮掠。
  不仅如此,张阁老还在京师建造了一座同样豪华的官邸,见过的人很是羡慕“张府壮丽不减王公”。[1]
  某日张居正夜晚梦到一块“德配天地,道冠古今”的大匾,自谓相业之隆,千古无两,足当此二语,白天醒来就心高气傲地在刚建好的张府立匾自炫。
  凡此种种,很容易引起旁人非议责难。
  平心而论,这些事情在当时上层官僚中并非罕见,远的不说,就对比张居正前后首辅徐阶、张四维、申时行、王锡爵等人,更是家财百万,甚至拥有很多座豪华别墅和别致的江南园林。哪位相公过的不是“白玉为堂金作马”的生活呢?
  如果张居正是一个平庸之辈,人们也许置若罔闻。然而,张阁老偏偏是一个大破常格之人,正在推行的新政遭到一些人的不满,人们由此入手,掀开了反对新政的序幕。
  开炮的来了
  多事的言官们自然不甘寂寞,南京户科给事中余懋学首先发难。
  余懋学,江西婺源人,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进士,刚踏入仕途五年有余,就被超格拔擢为南京户科给事中,他感激浩荡皇恩,“忠于职守”,“慷慨言事”,先是攻击张居正重用的应天巡抚宋仪望,进而直接批评首辅本人。
  他新官上任的这年春天,翰林院中飞来了白燕,栽种在内阁的碧莲花亦在初夏的阳光中恬静地打开了花苞,实为罕见之至。在古人脑海里,这一切都昭示着吉祥如意,张居正便把它们当作祥瑞之物呈献给皇上。
  不料此事遭到冯保的当面批评:“主上冲年,不可以异物启玩好。”
  意思是,皇上还幼小,不可以拿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让他玩物丧志。冯保这话说得合情合理,况且冯保身份特殊,张居正见此只好作罢。
  这只是皇家生活的一个小小插曲,不料余懋学却抓住此事大做文章:此时天下大旱,皇帝忧心旱情,甚至下了罪己诏,与百官一道祈祷求雨,而张居正却在这时候献祥瑞,这不是一个负责的大臣该有的行为。
  司礼监掌印太监也就算了,小小的给事中也敢借此对元辅说三道四,张居正心中虽有些郁闷,但并没有处罚余懋学。
  但余懋学依然呶呶不休,再次上疏谈论五事:崇惇大、亲謇愕、慎名器、戒纷更、防谀佞,希望皇上“本之和平,依于忠厚”,不要总下严旨批评臣僚,推崇综核名实,而应“宽严相济,政是以和”。
  这时,余懋学的打击目标终于浮出水面,其实不是首辅本人,而是新出台的考成法,而且余懋学并非孤身奋战,考成法的严格,让那些原本扯皮推诿、拖沓成风的官员一直难以接受,反对观点在当时官员中颇有市场。
  考成法原本仰赖内阁控制六科,六科控制六部,张居正岂能容忍六科官员站出来反对考成法!更过分的是,余懋学在“防谀佞”中暗指张居正为谀佞之臣:“至涿州桥工告完,天下明知为圣母济人利物之仁,而该部议功,乃至夸述阁臣、司礼之绩,例虽沿旧,词涉献谀。”
  含沙射影,指桑骂槐,一向是言官们常用的笔法,张居正岂有不知,纵是一向老成持重的张首辅,一时间也气得两眼冒火。
  小万历也极为不满余懋学搅乱新政,以最快速度做出处理:“余懋学职居言责,不思体朝廷励精图治之意,乃假借惇大之说邀买人心……姑从宽革职为民,永不叙用。”
  余懋学的上疏揭开了台谏攻击张居正的序幕,在接下来的两年中,他的江西老乡——傅应祯与刘台的“劾张事件”陆续隆重登场。
  万历三年(公元1575年)的严冬,河南道御史傅应祯疏文的措词也和当时的天气一样冷峻:“微臣恳请陛下存敬畏以纯君德、蠲租税以纾民困、叙言官以疏忠谠。”
  傅应祯,江西安福人,说起来也算是张首辅的门生。傅应祯县令起家,曾厚礼馈赠座主(即主考官),可惜被张居正严词拒绝:“当初惜别,曾以‘守己爱民’四字相勉,屡次赠礼也都不敢收受,怕有违当初相约之言。不料礼是越送越厚,你以为我是嫌少吗?你赠送的玉带太贵重了,不是一个小小县令所能持有,所以还给你,并希望你能有所反省。”
  送礼不成,反被训斥,小傅怀恨在心,才有了这封奏疏。奏疏名为言三事,实为弹劾张居正误国误民、讽谏万历失德,文章引经据典,各种有理无理的事例全拿来暗讽新政,毫无顾忌。
  傅应祯疏中第一事要皇上常存敬畏以纯君德,今年京师等地多次地震,尽管和大小臣工失职有关,却未见陛下自我反省:“臣闻今岁雷震端门兽吻,地震于京师直省,不下数次……虽由大小臣工失职,曾未见陛下修省一语,以回天意,晏然而遽无事。岂真以天变不足畏乎!”
  其二是骂张居正误国误民:“臣又近闻户科给事中朱东光陈言保治,不过一二语直切时事……几于触犯雷霆,奏本留中。岂真以人言不足恤乎!此‘三不足’之说,王安石所以误神宗,陛下肯自误耶?”
  骂了张居正和万历皇帝也就罢了,已经离世五百年的王安石也莫名其妙被痛骂一顿,不知王荆公泉下有知会作何感想。
  不得不说这篇文章写得文采飞扬,但思想之迂腐也令人不敢恭维。
  所谓“三不足”,即“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这是王安石变法的精神支柱,也是他变法的坚定决心之体现。任何改革者如果没有这样坚定的信念,绝无可能在铺满荆棘的荒原上走出一条平坦宽敞的阳光大道。
  傅应祯却以此指责小万历“自误”,实际是在攻击张居正以“三不足”误导皇上,也是对新政变革祖宗成法有所不满。而且,从自身利益的角度来讲,考成法绝不是言官们所喜闻乐见的。
  第三事“叙言官以疏忠谠”,是为老乡余懋学翻案。他认为余懋学是敢于直谏的忠臣,希望皇上将余懋学重新起用。
  如果只是说张居正以“三不足”误国也就算了,尤其使皇帝不能容忍的是,小傅居然想为钦定的铁案翻案,这无异于让天子失信于天下百官。
  万历愤愤然写了一道圣旨:“朕以冲昧为君,朝夕兢兢……傅应祯无端以‘三不足’诬朕,又自甘欲与余懋学同罪。这厮每必然阴构党与,欲以威胁朝廷,摇乱国是。著令锦衣卫拏送镇抚司好生打着问了来说!”
  傅应祯的下场比余懋学惨得多,在镇抚司诏狱中,他受到严刑拷打。狱卒一边毒打,一边追究“阴构党与”之人,傅应祯咬紧牙关,一点也不招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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