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29章


  傅应祯被打成重伤,引来同事们的怜悯。傅应祯的同乡、江西贵溪籍的给事中徐贞明赤脚潜入狱中,为他送药粥疗伤;御史李祯与同官乔岩等人也相继偷偷溜进监狱抚慰战友。
  张居正得知此情后,没等更多的言官们成群结队地到监狱探视,他就雷厉风行地把傅应祯发配到浙江定海充军。
  定海虽说是海防前沿,但明朝时期江浙一带渐渐成为粮食主产区,经济也日益发达,发配到那里,比起发配到广西、海南等环境恶劣、瘟疫丛生的极边而言,无疑是从轻处罚,可见张居正念及师生情面,并没有把人置之死地而后快的念头。
  在浙江戍边的傅应祯并不安生,他与自己同榜的状元张元忭来往密切。张元忭出生在绍兴一个书本网,是明末大名鼎鼎的散文家张岱的曾祖。张状元崇尚忠义,佩服傅同学慷慨言事的忠忱与不畏权贵的勇敢;对老师张居正,也是不卑不亢,庄重自强。
  张元忭一方面理解傅应祯为国建言的苦心,一方面也写信劝慰他不要过于激进,换位思考,体谅张首辅的苦衷:“老师自主持国事以来,敏断沉稳,任劳任怨,这些都不是常人所能做到的,如果能虚心宏量,那么从古至今的贤相们都比不上他。如今圣上年幼,人心浮动,皇上所能信赖的大臣不过一两个,如果权力不在内阁,必定会被后宫或宦官们窃取,倘若因此酿成灾难,我辈恐怕难辞其咎啊!”
  张元忭对老师可谓是知之甚深,不同于腐儒看到阁臣权大势大就骂他窃人主威福,他深刻理解主少国疑之际权力的最佳分配,其见识果然高出同辈。
  远在京师紫禁城的万历仍心存余恨,文华殿讲读完毕,又和他敬爱的张老师谈起傅应祯。
  万历说:“昨天傅应祯以‘三不足’之说讽刺朕,朕想廷杖惩罚他,先生不许,这是为什么?”
  张居正缕一缕胡须,答道:“这种无知小人,假如真要论罪,是死有余辜。不过皇上登基以来,一向圣德宽厚,海内共仰,不应与这种人一般见识。而且昨天圣旨一出,人们心生敬畏,应该没有人敢再妄言。国家政事或宽或严,行仁行义,都是圣意。”
  万历说:“之前有救傅应祯的人说他母亲年迈,朕查了傅的家世,才知道傅应祯母亲已经死了,只有父亲还健在,如此欺君罔上,该当何罪?”
  张居正说:“这样说可能是因为没有时间阅查核对,不应当深究!”
  万历转身又对在旁的阁臣吕调阳、张四维问道:“昨天文书房拿傅应祯的奏疏到内阁,二位先生为什么不说话?要同心报国啊!”
  吕调阳和张四维赶忙表态:“臣等不敢不同心!”
  万历对傅应祯的痛恨程度高于张居正,按小皇帝的打算,傅应祯免不了廷杖伺候,若不是张居正出面劝阻,傅应祯此番即使侥幸没有死于杖下,也要重伤残废了。
  张居正以为自己宽宏大量的做法,应该会再有人站出来大放厥词。其实不然,反对派言官远不会因此“儆惧”。傅应祯的同乡、御史刘台又挺身而出,写了长达五千字的奏疏,弹劾张居正,把江陵秉国后第一股反张浪潮推到顶点。
  都是学生惹的祸
  万历四年(公元1576年)正月,北国的天空飘着朵朵雪花,北京城里除了应有的新年气氛外,没有铺张的游宴、灯戏,这是张居正最后一次在正月施行灯火管制。
  当老百姓正在喜气洋洋闹春过大年时,紫禁城内却掀起了不小的风波,御史刘台的弹劾奏疏送到北京,矛头直指当朝首辅张居正。
  刘台,江西安福人,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进士,那时的主考官恰恰是他所弹劾的张居正。后来刘台任职刑部主事,在万历初年经过张老师的提拔,才当上御史,巡按辽东。
  辽东乃东北军事重镇,刘台上任伊始,戚继光与李成梁两军紧密配合,大败董狐狸(朵颜部酋长)部。
  按照正常程序,辽东巡抚张学颜应该在第一时间把胜利的喜讯上奏朝廷,结果没等张学颜动笔,刘台捷足先登,抢先把捷报送入京师。
  张居正看到这封捷报不但没有高兴,反倒勃然大怒。他军户出身,对兵务了如指掌,一支军队要有战斗力,最要紧的莫过于令行禁止,各司其职,本朝自正统年间就曾明文规定,巡按御史不得过问地方军事。
  刘台既没有参与军务,更没指挥作战,哪里轮得上他来奏报军况?如果不严加禁止,以后巡按御史都如此越权奏报,巡抚岂不就能推卸责任?长此以往,封疆大事必生新弊。
  张居正和内阁同僚商量决定,降旨申斥刘台,下不为例。接着他以强硬的姿态重申:巡按之职乃振举纲维,揭露奸弊,巡抚则应措处钱粮,整饬武备,安抚军民。两者万不可混淆。
  抚按官员认真研究中央政府传达的最新精神,唯独刘台郁郁不乐,不过是一时激动把胜利的喜讯及时告诉大家,却受到这样严厉的处分,他心生忌恨,于是先发制人,冥思苦想写出一份劾奏张居正的檄文。
  加班加点写好了告状信,投递奏疏时,辽东巡抚张学颜隐约中只看到题目中有个“张”字,还以为刘台要弹劾自己,非常惊愕,上前好言相劝。
  刘台丝毫不买账,放出狠话:“你不过是为虎作伥的一只狐狸,不足为患;我要弹劾的,则是为非作歹的元凶——大学士张居正!”
  张学颜得知不是弹劾自己,方才松了口气,但刘台辱骂他是狐狸令他耿耿于怀。
  在刘台眼里,两位社稷重臣不是豺狼就是狐狸,作威作福,危害大明江山。
  刘台首先向天下人宣称:我虽然是张居正所选拔的士人,但不愿因此而三缄其口,忠臣不私,私臣不忠,终不可以荐举之私恩忘君父之大义:
  臣闻进言者皆望陛下以尧、舜,而不闻责辅臣以皋、夔。何者?陛下有纳谏之明,而辅臣无容言之量也。高皇帝鉴前代之失,不设丞相,事归部院,势不相摄,而职易称。文皇帝始置内阁,参预机务。其时官阶未峻,无专肆之萌。二百年来,即有擅作威福者,尚惴惴然避宰相之名而不敢居,以祖宗之法在也。乃大学士张居正偃然以相自处,自高拱被逐,擅威福者三四年矣。谏官因事论及,必曰:“吾守祖宗法。”臣请即以祖宗法正之。
  刘台不仅痛斥张居正本人,紧接着,又骂了张居正任用的张四维、张翰等庸劣官员:张四维早在翰林院任职时就因人品恶劣,屡遭弹劾;张翰当年巡抚陕西,毫无政绩可言,如今主持吏部,凡事听从张居正。总之张居正任人唯亲,从不为国家考虑……
  接着列举张居正种种蔑视祖宗之法的罪状,玩起君臣离心计这一毒招,说臣工畏惧张居正甚于畏惧皇上,感念居正也甚于感念皇上;居正威福自用,目无朝廷;他满口祖宗成宪,所行之事全部违反祖宗成法:
  祖宗朝,诏令不便,部臣犹訾阁拟之不审。今得一严旨,居正辄曰“我力调剂故止是”;得一温旨,居正又曰“我力请而后得之”。由是畏居正者甚于畏陛下,感居正者甚于感陛下。威福自己,目无朝廷。祖宗之法若是乎?
  祖宗朝,一切政事,台省奏陈,部院题覆,抚按奉行,未闻阁臣有举劾也。居正定令,抚按考成章奏,每具二册,一送内阁,一送六科。抚按延迟,则部臣纠之。六部隐蔽,则科臣纠之。六科隐蔽,则内阁纠之。夫部院分理国事,科臣封驳奏章,举劾,其职也。阁臣衔列翰林,止备顾问,从容论思而已。居正创为是说,欲胁制科臣,拱手听令。祖宗之法若是乎?
  往年赵参鲁以谏迁,犹曰外任也;余懋学以谏罢,犹曰禁锢也;今傅应祯则谪戍矣,又以应祯故,而及徐贞明、乔岩、李祯矣。摧折言官,仇视正士。祖宗之法如是乎?
  至若为固宠计,则献白莲白燕,致诏旨责让,传笑四方矣……起大第于江陵,费至十万,制拟宫禁,遣锦衣官校监治,乡郡之脂膏尽矣。盖居正之贪,不在文吏而在武臣,不在内地而在边鄙。不然,辅政未几,即富甲全楚,何由致之?宫室舆马姬妾,奉御同于王者,又何由致之?
  在朝臣工,莫不愤叹,而无敢为陛下明言者,积威之劫也。臣举进士,居正为总裁。臣任部曹,居正荐改御史。臣受居正恩亦厚矣,而今敢讼言攻之者,君臣谊重,则私恩有不得而顾也。愿陛下察臣愚悃,抑损相权,毋俾偾事误国,臣死且不朽。
  刘台文笔颇佳,整片奏疏读来气势恢弘,对老师的批评也是头头是道,总结起来,主要有以下几点:
  第一,张居正蔑视祖宗成法,欺世盗名,名义上说要遵守祖宗法度,可他自创考成法,让六部向六科负责,六科又向内阁负责,挟制科臣,监察系统变成内阁下属,严重违背祖制。
  第二,张居正结党营私,滥给职位,不以大公而以个人好恶任用官员,摧折言官,仇视异己。
  第三,张居正擅权自用,他主持内阁,控制了行政与监察两大系统,自己还以宰相自居,大小臣工害怕畏惧他远远超出害怕皇帝。
  第四,他巴结两宫太后和大太监冯保,进献《白燕诗》,为天下士人耻笑;还把另一顾命大臣高拱驱逐赶走;挟私怨打击辽王朱宪,堂堂亲王他都任意报复,更不要说有多少被他陷害的正直官员了。
  第五,苛政猛于虎。张居正为了催交往年所欠赋税,往往脱离实际而给官员下死命令,不仅官员人人自危,贫苦百姓为此背井离乡……
  第六,张居正贪污腐败,家人仗势侵占他人土地,鱼肉百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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