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30章


  明朝开国二百多年来,从来没有门生弹劾座主的。张居正的同乡长辈,湖广籍正德首辅李东阳当年因为和大太监刘瑾关系暧昧,其门生愤然与之绝交,使李东阳颜面扫地。如今湖广的另一位首辅屡遭学生弹劾,境遇就惨得多了。
  前一个门生傅应祯才攻击过他,现在刘台又暗放冷箭,这真是莫大的刺激,若说就事论事也罢,刘台却是有意扭曲他的用心,强造罪状,明明是寻常政治斗争,刘台偏偏说成罪大恶极,史无前例。
  明朝政治有条不成文的规则就是大臣遭到议论攻击,应立即自动请求辞职,以示不模棱两可、贪恋权位的态度,更遑论被自己的门生非议。
  面对刘台如此系统的攻击,无论真伪,张居正怒不可遏又尴尬无比,个性刚毅的张居正立即向小皇帝请求辞职,刘台的“檄文”里视为张居正提拔的私人——阁臣张四维、吏部尚书张瀚,也依例上疏求去。
  张居正慷慨激昂地对小万历说:“按律巡按御史不得上报军功,去年辽东大捷,刘台违例上奏军功,依法应受到贬降,当时臣仅请皇上下旨申诉了他。刘台愤恨难消,后来御史傅应祯下狱,臣请陛下追究同党,刘台与傅应祯是同乡,惊疑不定,竟不顾师生情面,上疏弹劾臣。二百年未有门生弹劾座主之事,如今臣只有辞职谢罪。”
  说着说着,他激动得不禁伏地不起,眼泪簌簌落下,哀叹自被弹劾以来,门可罗雀,谁都不敢登门见他。
  十四岁的小万历看到敬爱的张老师受到如此委屈,急忙走下御座,把他搀扶起来,安慰劝留道:“刘台这厮,陷害忠良,朕要关他一辈子,替先生出气!”
  张居正勉强答应,但事后没有到办公室值班,这的确是他有生以来所遭受的最严重的打击,年过半百的他对此事极为痛心。他领教了反对势力的强大,一度想全身而退。接着,他连上三道奏疏请求退休。
  万历看过了辞呈,当然不会同意,当即下旨慰留:“卿赤忠为国,不单深刻朕心,实天地祖宗所共鉴。邪恶小人,已有旨重处。卿应以朕为念,速出辅理,不必介意浮言。”
  吏部侍郎何维柏见势,联合九卿一起上奏疏请皇帝挽留元辅。在众卿支持下,君臣又经过几次书面往来,万历更是坚定了慰留首辅的决心,派太监孙隆手捧天子手谕前往张府,孙隆高声宣旨:“先帝以朕幼小,托付先生辅佐,先生不辞劳苦,畜类丧心病狂,胡言乱语,自有祖宗法度惩治。先生须以社稷为重,请速回朝办事,特赐长春酒十瓶,以示关怀。先生不许再辞!”
  小万历对张居正当政以来的辛劳称许有加,并表示要严厉制裁刘台。张居正顾在师生情面上,恳请免去刘台一百大棒的体罚,酌情减为革职为民,刘台的风波这才得以暂时平息。但刘台弹劾张居正一事影响深远,不仅为张相公身后之祸埋下伏笔,也开学生骂老师之先风。
  日后不少言官敬佩刘御史“敢于直言”的勇气,纷纷效仿他弹章奏劾各自座主。首当其冲的便是申时行、王锡爵二相,尤以王锡爵为显,此老被晚辈铺天盖地的诽谤整得无颜在朝做官,只能告老还乡。
  沈德符如是总结参劾者动机:“参劾会试大座师者屡见,则大座师已登揆席,次亦要地,可借以博直声,而参荐主者无一人焉。”
  平心而论,在那个宗法社会,学生敢于挑战老师权威,指出其过错难能可贵;遗憾的是,这种批评最终走样,成为纯粹的口水仗,为博名而揭人短,为反对而反对,师道不存,更恶化了此后党争的风气,间接导致了明朝的覆亡。
  难以言说的无奈
  最令张居正忐忑不安的是,刘台弹劾自己的具体条款,虽多夸张,妙在所言非无源之水,无本之木,以致不少江陵门人同情刘台同学。
  政治终归是政治,它的复杂性决定了绝不能仅凭简单事实妄下定论。
  刘台弹劾张居正是权臣,其实明朝自从大学士执掌机要后,内阁有宰相之权而无宰相之名,个个首辅迹似权臣。只要皇帝一句话,你就要卷铺盖回家,君不见当年高拱倒台之际,头一天还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统率百官,第二天只能轻车简从,匆匆赶回河南,连驿站都不能再用。这是体制硬伤,无从打破,张居正也只好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任用私人如张瀚、张四维这类事也非张居正首倡,几乎所有坐上首辅大位的人都在不遗余力营造自己的势力网,张四维本是高拱得意门生,一直为高拱被逐归乡一事愤愤不平,张居正或许是为了笼络高党人心才把他引入内阁。万历十年(公元1582年)张居正去世后,张四维唆使言官弹劾前任首辅,对张居正蓄意打击报复。
  说到箝制言官,张居正确实有之,当时士林流传不少讽刺他的雅谑,但在张相爷看来,要让改革顺利进行,必须“谋之于众,而断之于独”,独断专行充其量不过是改革良药给改革大局造成的一点副作用而已。
  改革触及政坛痼疾,没有相当的力度委实难以奏效。无论是使“中外淬砺,莫敢有偷心”的考成法,还是后来“理逋负以足国”的清丈田粮,以及把在江南行之有效的一条鞭法推广到全国,无不阻力重重,反对声音一浪高过一浪。加之晚明言官自身素质良莠不齐,多数为不学无术夸夸其谈之辈,没有一点雷厉风行的霸气与通达时变的才识,恐怕会一事无成。
  朝会上,凤阳中都留守千里迢迢来到京城,向皇帝上奏军区要事。一般而言,外官朝觐天子,应该先由通政使司官员引领,出班跪拜,然后上奏公事。而这群留守司官员不等引奏直接觐见天子,御史们就要纠察他们违反祖制。
  张居正急忙阻止,郑重告诉他们:“留守这样的外官,是不需引奏的。”
  御史们不以为然,满心希望拿出法律条文驳倒张首辅。可当他们翻阅朝仪规定后傻眼了,果如首辅所言:留守不引奏。
  张相公博闻强记,熟记《大明会典》,甚至能将这部煌煌巨著倒背如流,是帝国最优秀的典故专家。
  每每退朝,他传唤六科给事中,询问他们这事《大明会典》中是如何规定的、那事依国朝法制又该如何处理。
  言官们顿时被问得一头雾水,他们左右相顾,不能发一语作答。
  张相公果断把不称职的言官外放出京,其余言官不免有兔死狐悲之感,自此埋头故纸堆,认真研读本朝典章制度,已备首辅不时诘问。
  时人丁元荐在《西山日记》中感叹:“一时台省受其钳束若门隶,则其才胜也。”既然言官才学不够,那就只能俯首贴耳听从高人指挥,这是体制缺陷,也是张居正的无奈。
  迫于国家经济窘迫,他追缴欠税,主要针对的是那些常年垄断、隐瞒土地的大地主,刘台竟夸张到民不聊生。
  其实,张居正并不以聚敛民财为好,他首先力求中央财政稳当,等到国库稍微充裕之后,就立即规劝皇帝免征一些贫困地区赋税,给老百姓以休养生息的机会。对灾民也常常伸出援助之手,自他主政以来,曾先后赈灾十六次,行减租税十次。
  在刘台罗列这些条目中,除了以考成法约束科臣是真的违反祖制外,其他皆为政坛常事,不足为怪。
  刘台还说张居正江陵老家富甲全楚,固然夸张,但这招用得相当精巧。经济问题历来最为百姓所关心,从此处大做文章,完全可以毁了张居正生前身后几百年的名誉。
  其实,明朝政治到了中后期以后,贿赂、贪污已是司空见惯,在严嵩当政期间更是达到高峰,遗风所及,隆庆、万历初年的政治圈内,几乎无人可免。
  众所周知,明代官员的俸禄委实不高,可其他合法拥有的特权相当可观。官员们除了俸禄外,配有宅隶、马夫等勤杂人员,朝廷支付这些人员的住房、衣食、出行、笔墨等一切花费。新上任的官员搬家还有装修费等。高级官员经常有来自朝廷的赏赐,包括大量的土地、奴仆和布帛银两等。作为一国宰相,有丰厚的家底,并不奇怪。
  张居正贵为国朝第一元辅,生活奢华,面对滚滚而来的贿赂却保持着难得的从容与淡定。万历初年之所以得以修明法治、清肃吏治,张居正过人的才能和毅力固然重要,他的洁身自好也促成他的成功。他很少接受下属馈赠,除非少数莫逆之交,会酌情收取少量礼品作为人情。
  八年后,万历皇帝在仇家的唆使下抄没了张居正家产,发现他的财产只有十万白银,远不及冯保,只相当于嘉靖首辅严嵩的二十分之一。其中又多为其父其弟所敛。原本想在抄家中大发横财的皇帝,看到这十万两银子也未免大失所望,这似乎已能说明张居正为官尚有操守。
  事过近三百八十年,后人掀开张居正的棺木,也意外地发现,这位权倾一时的宰相,墓室内除保存完好的一副尸骨外,只有一条玉带和一方砚台。
  在厚葬盛行的风气中,权倾朝野的大宰相仅此两件陪葬品,似乎有些寒酸,这固然与张居正的薄葬观念有关,也是对财富有所检点的表现。
  尽管张居正在操守上还算清介,与外吏也往来不多,以避嫌疑,但他仍无法阻挡贿赂者的攻势。
  有意贿赂的人总会投机钻营,不贿赂本人而转向他的僚属、家人甚至奴仆,并用各种名目使当政者难以招架。督抚、巡按御史及地方的府县太爷,利用其父母寿辰等各种机会,向当朝元辅的父母献上礼金、宝物,乃至为首辅立坊、建亭、造假山花园来歌功颂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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