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31章


  在“子为父隐”的儒家社会,张居正只得“严家范、禁请托”,严禁族人做出违法乱纪、祸害乡里之事。在他极力坚持下,很多劳民伤财的工程被停止,减轻了家乡人民的负担。
  尽管张居正严于家门之防,但他毕竟位极人臣,巴结讨好他的人自然不在少数。荆州江滨的沙滩出水,淤出一片肥沃的田地,荆州知府就亲自上门去到张家,撺掇张家出来报领无主良田。张居正几次给督抚难堪,但此类事件仍在不断发生。
  在张居正当国的十年里,始终有人向他的家人馈赠,使他蒙受不少无可奈何的指摘,这是时代的风气,张居正无法脱离这种困扰。
  经过这次打击,张居正仍然得到李太后和小皇帝的充分信任,他紧握政权,个人自信心也随之膨胀。他给老师徐阶写信说:“颛蒙之见,果于自信,但知竭忠捐躯,可以报国,更不思身。”
  他认定唯有自己,才能担当起国家大任;攻击自己,便是攻击国家;摧毁自己,便是摧毁国家。
  
第十章 阳谋:道义和棒子的较量
  风波的开始
  学生告老师事件逐渐远去,可时间不会停歇,挟持着所有人和事,滚滚奔流,迈进新的一年——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
  这一年,张居正五十三岁,万历皇帝十五岁。这注定是无法平静的一年,无论是对大明王朝的权力中心,还是首辅张居正个人际遇而言,都注定汹涌激荡,云诡波谲。
  这本应是张居正引以为豪的一年,立春以来,风和日丽,莺飞草长,张家二少爷张嗣修也春风得意,高中榜眼,被授翰林院编修,自此平步青云,指日可待。
  子承父业,光耀门楣,张居正深切感受到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欣慰,这是身为父亲特有的骄傲,是作为政治家的张居正无论个人取得多大成就,都无法比拟的。
  福兮祸所伏,就在张氏父子感受成功喜悦之时,一场危机从天而降。
  深秋九月,秋风萧瑟,噩耗如黄叶般从天而降:元辅父亲张老太爷病故。
  父亲去世,放在寻常百姓人家,只不过家庭私事。然而,对于彼时彼刻的张居正,如何处理亡父丧事,竟掀起一场巨大的官场风暴,元辅家事被涂上浓烈的政治色彩。这令张居正始料未及,然亦在情理之中。
  人言可畏,轰动一时的夺情风波,使已经平息的反对逆流重新出现,暴露出掩盖于万历新政升平景象之下的内部危机。五年后张居正人生落幕,身后血雨腥风的清算已在此时埋下伏笔。
  张居正的父亲张文明,字治卿,号观澜,在科举仕途上一直很困顿,连考七次乡试,都名落孙山。好在他处世乐观,况且生得一个天才儿子,看到儿子前途无量,已实现他的人生理想,最终放弃了自己的科举之路。
  父以子贵,儿子由翰林院编修做到内阁首辅兼帝师,父亲也就从一个平凡的府学生,摇身一跃成为当朝首辅的父亲。皇恩浩荡之下,张家在江陵的势力一日大于一日,张文明飘飘然了,也开始纵容家奴横行乡里,由此给儿子增添了不少麻烦。张居正在京城虽然也略有耳闻,可那毕竟是老父,子为父隐,只好拿家中奴仆是问。
  张居正考虑到家父一辈子都待在荆州,着实太闭塞,也想把父亲接到自己身边住,好让老人见识下京城的花花世界。
  而老张头的回答,却出乎张居正的意料:“儿啊,不要老想着爹。你贵为首辅,凡事需以社稷为重,鞠躬尽瘁以报君恩,好实现为父之愿。”
  这也难怪,老太爷年事已高,身体每况愈下,走起路来步履蹒跚,已是行将就木之人。传统文人特别看重叶落归根,尤其在自己朝不虑夕的情况下,更不愿轻易远离故土。
  张居正本想请假回家看望父亲,恰逢宫中筹备皇上大婚,作为元辅,他怎么也无法脱身,只得定在大婚以后再行返乡。
  九月初的一天清晨,七十四岁高龄的张文明冒着霜露登上王粲楼,后患上重感冒,病情来势汹汹,加上旧疾未愈,于九月十三日病逝。十二日后,噩耗传至京师。
  这一日,张居正和往常一样,在内阁处理政务,张府仆人神色慌张,送来一封家信。严毅的张相公见此颇为不悦,本要训斥家仆。可他打开信发现这是父亲的噩耗时,心如刀绞,竟当着诸同僚的面失声痛哭,同僚们看着泪流满面的首辅,也不由深感同情。
  这时,一个比首辅丧父更为重要的政治难题浮出水面:首辅面临着丁忧还是夺情的艰难选择。
  明代的丁忧制度,规定朝廷官员的父母亲如若死去,无论此人任何官何职,从得知丧事的那一天起,必须回到祖籍守制二十七个月,是为丁忧。守孝期满后,再出来视事,谓之起复。
  自古忠孝难两全。丁忧制度的执行适逢国家利益,也有让路的先例。而这种无奈的让路,古代有个专业术语——夺情。
  所谓夺情,就是夺取其亲子之情,移为别用的意思。这是古代的权宜办法,一般只能用在将帅出征之时,为免因父母之丧而贻误军机,皇帝往往命令那些人移孝作忠,不必回家守孝,仍在前方戴孝从戎,也就是我们在影视作品中常常听到的“金革之事不避”。文官如阁臣夺情,有明一朝,也并非没有夺情先例:
  宣德元年(公元1426年)正月,礼部尚书兼武英殿大学士金幼孜,母死丁忧,宣宗下诏夺情起复。
  宣德四年(公元1429年)八月,内阁大学士杨溥以母丧丁忧去,随即夺情起复。
  成化二年(公元1466年)三月,内阁大学士李贤遭遇父丧,宪宗下诏起复。
  万历小皇帝此刻羽翼未丰,身边可以依靠的除了生母李太后,就只有张先生了。他深知,国家不可一日无首辅张先生,虽然自己已经十五岁了,但国家大政和御前教育,仍需首辅襄助,倘若此时首辅回家守制,自己怎能轻易掌握庞大的国家机器?于情于理,小万历都不愿张先生丁忧归里。
  其实早在张居正得知父死噩耗的次日,其他两位内阁辅臣吕调阳、张四维就奏明皇上,引用先朝杨溥、金幼孜、李贤夺情起复故事,请求皇上谕留张居正。万历接到吕调阳、张四维的奏疏后,随即下旨:“元辅张先生亲受先帝付托,佐朕冲年,安定社稷,关系至关重要。何况又有往例,卿等亟当为朕劝勉,不可太过悲伤。”
  他又入情地写了手札给张居正:“朕今览二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
  接着,万历皇帝又谕吏部:“朕元辅受皇考付托,辅朕冲幼,安定社稷,朕深切依赖,岂可一日离朕而去?父制当守,君父尤重,准过七七,不随朝,你部里即往谕著,不必具辞。”
  第二天,万历又赏赐张居正置办丧事的银两等。
  此时此刻,张居正何尝不是百感交陈?他生在那个推崇“忠孝”的时代,自幼饱读儒家经典,当然追求做一个忠臣孝子。父亲驾鹤西去,他号啕大哭。父丧期间,皇帝御赐的任何点心,如先不供给先父灵位,绝不食用。
  同是天涯沦落人,恰恰张居正同年进士,前内阁首辅李春芳的父亲也在当年与世长辞,与之同命相连的张相爷很羡慕李大哥能为家父养老送终,痛责自己生不得侍养父亲,死不能守在父亲身边,抱恨终天,死不能赎。
  执政兼帝师的双重身份更要求张居正为万民作出表率,尽早辞职守孝。丧父之痛尚未抹平,心中又有难以割舍的改革大业,如今,考成法已顺利执行,人事布局也初见成效,岭南贼、沿海倭亦相继平定,正逢推进改革的攻坚阶段,断无离职二十七个月之理,何况张居正本是不拘常格之人,他骨子里希望夺情。
  张居正按惯例上疏乞恩守制,字里行间却暗示皇帝不必拘于常理:“如皇上之于臣,恳切诚笃至极,此所谓非常之恩也。臣于此时,举其草芥贱躯,摩顶放踵,粉为微尘,犹不足报答皇帝厚恩于万一,又何暇顾旁人之非议,循匹夫之小节,而拘束于常理之内?”
  张居正的“暗示”和皇帝的心愿不谋而合,较之首辅本人,万历皇帝和两宫太后更不愿他离职守制。张居正名为首辅,实为摄政,朝廷岂可一日无他?即使他真心实意要求守制,万历皇帝及两宫太后一时根本找不出更合适的人选来接受重担。所以他们也一定不会答应守制要求。
  而明末《定陵注略》等野史笔记记载的就戏剧得多,张居正奴颜媚骨跪在地下,连连磕头哀求大太监冯保帮他夺情。
  这样绘声绘色的描写仿佛作者身临其境一样,细细推敲,不仅所列时间有误,而且逻辑混乱,不足为信。
  万历初年的政坛铁三角都极力支持首辅夺情,不幸舆论却不站在他们一边。
  为了缓解舆论压力,接下来上演的就是冯保一而再、再而三地要求皇帝降旨挽留张首辅,而张居正也一而再、再而三地上疏求归的暧昧剧情。
  当张居正在私寓接到皇上派司礼监太监李佑送来的御札后,立即表示哀痛之情:“本月二十五日,得臣原籍家书,知臣父张文明以九月十五日病故。臣听说讣音,五内崩裂……哀毁昏迷,惟有哭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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