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33章


  皇帝屡次下诏书恳留张先生,官员们也正纷纷交章请留首辅,唯独这位张首辅当年力排众议一手提拔的张尚书捶胸叹息:“呜呼哀哉,纲常扫地矣!”
  小皇帝也被太宰磨得失去耐心,责备张瀚久不奉诏,无人臣礼。张瀚心中的天平早已偏向反夺情一侧,他抢占道德制高点,又有清官典范何维柏做广告,即便不理睬慰留首辅的上谕,皇帝也不至于拿他怎样。
  张居正这下好没面子,他私下请自家门客奔走于张瀚府上游说,满心希望这位“迷途”老头子回心转意,继续无条件支持自己。但是张尚书既然已经得罪了张首辅,如果真的转变主意,刚刚赢得的那点虚名也会荡然无存,只好吃了秤砣铁了心,任首辅门客苦口婆心地劝慰,也不为所动。
  看见门客们铩羽而归,张居正失望之悲溢于言表。
  软的不吃来硬的。
  给事中王道成、御史谢思启趁机弹劾张瀚、何维柏,张瀚被勒令回浙江老家养老,何维柏罚俸三个月,而后调往南京任礼部尚书。
  张瀚离京前,张居正怀着五味杂陈的心情前去送别。
  曾经的亲密无间化作今日的猜疑提防,两人用熟悉而又陌生的眼光彼此相望。张瀚虽然失势,但他目光中,更多的是对官场的厌倦与对张居正的失望,多少还有着某种道德上的骄傲感,与张居正眼神中的惆怅与失落交织在一起,气氛凝重而尴尬。
  良久张居正才开口:“你走了,我更痛苦了,形势也变得更加复杂了。”
  张瀚却丝毫不领情,仍旧冷酷不语。他事后在自己所作的《松窗夜梦》里痛批昔日的战友是位嗜权恋位的伪君子,父死不奔丧而把多年同事逼走,还假惺惺地故作悲伤。
  何维柏的命运似乎相比张瀚要好,毕竟还留任当部长。其实,礼部尚书官位虽大,但到南京担任此职无疑是贬斥,南京的六部尚书比起北京,就是冷衙门,养老院而已。何维柏看破官场斗争,对曾经寄以厚望的首辅不由失望,他心灰意冷,不久也辞职回乡,永远离开官场。
  廷杖——杀一儆百
  如果说张瀚、何维柏等高层官员还属于无声的抗争,一些年轻气盛的低层官员则想借此机会轰轰烈烈大闹一番,在青史上留下不畏强权、坚守纲常的光辉形象。
  翰林院编修吴中行、简讨赵用贤、刑部员外郎艾穆、主事沈思孝纷纷严词露章弹劾,将首辅夺情事件推向高潮,一场官场风暴铺天盖地席卷而来。
  翰林院编修吴中行首先上疏。吴中行是张居正在隆庆五年(公元1571年)担任主考官所招收的学生,因为文采飞扬,机智聪明,很受张老师欣赏。
  他小心翼翼地捧着弹劾老师的心血大作《因变陈言明大义以植纲常疏》,只身前往张居正的府邸,鼓起勇气把副本送给张老师过目。
  不得不承认,吴中行的疏文颇有文采:“元辅夙夜在公,勤劳最久。父子相别十九年,子由壮至强,由强至艾;父从衰得白,从白得老,音容相睽,彼此未睹。而今长逝于数千里外,遂成永诀。元辅不得一凭棺临穴,实不合情理。”意即首辅大人一心为国,夙夜辛劳,以致父子相别十九年未见,如今张首辅的父亲与世长辞,首辅大人竟无法归乡凭吊,实在不合人伦情理。
  例行的吹捧结束后,吴同学笔锋一转,点到了夺情的焦点不在于丁忧本身,而在于政治:“如今皇上一定要留下师相,与元辅勉为其难地留下,只有极为练达圆通者才能理解其中奥妙,那些深处局外远观之人,也许会因元辅的出格行为,给他扣上‘不韪’的帽子,如何彻底消除街头巷尾的非议,而让元辅的良苦用心家喻户晓……”
  “夫舆情未惬,革面无庸……”
  张居正看到这里,已是怒发冲冠,袍袖一抖,“啪”的一下把折子扔在地上,转身回了灵堂。这轻轻的一纸奏折,在张居正手中却显得无比沉重,它意味着官场新生代对自己的背弃。
  吴中行也没有去捡那折子,只苦笑了一下,在背后对着张居正的背影躬身施了个礼,转身也走了。
  吴中行上疏之后的第二天,赵用贤上疏。赵用贤与吴中行一样,同为翰林院史官,亦同为张居正学生。
  他不同于吴中行,一点师生情面都不留,要求皇上效仿先朝杨溥、李贤,令张居正暂时返乡守制,弥补张氏父子十九年未见之缺憾。赵用贤谴责张居正能多年效忠皇上,却不能为生父养老送终。任由这样发展下去,他积累多年的政治声望恐怕要毁于一旦。况且国家设置御史台就是监察百官,匡正纲纪,如今言宫不顾人伦,创立异说,一面倒地请留居正,岂不违背正论而徇私情?当时又正值天空出现彗星,擅长星相学的赵用贤,从占星术的角度,恶毒宣扬:“首辅夺情,此乃国朝不祥之兆……”
  慧星在古代又被称为“扫把星”,一般被视为不祥之兆,一时京城议论纷纷,声讨张居正夺情是大明的不祥之兆,甚至有人满街贴大字报诋毁张首辅。
  这还没完,赵用贤上表弹劾后的第二天,亦即吴中行上疏后的第三天,张居正的同乡艾穆、沈思孝联名上疏,对他更是刀剑相逼。
  艾穆开篇就危言耸听地拿天象警告皇帝,首辅夺情,居然能干涉天象,影响星球运转,如此说来,张居正真的成了神通广大、呼风唤雨的超人了。
  接下来艾穆开始详细阐述“纲常伦理大于江山社稷”的理论,一针见血地直戮张居正痛处:国家有大庆大祭,首辅如果要避开,则不合君父大义;如果要参加,又不合父子之情。不知那时,陛下将如何看待张居正?张居正又如何自处?更激烈的是,他们视改革如寇仇,把历代变法家的缺点统统扣到张居正头上:“居正无商鞅之公与明,而有其惨;无王安石之学与行,而有其执。”指责张居正刚愎自用,误国误民,谄媚太监,欺君罔上。皇帝如今年过十五,完全可以主宰国政,不需手握重权的元辅大臣督导,应让张居正去位守制。
  这些人打着堂皇的道德旗号,以伦理纲常立论,其实个个都为名为利,夺情与否这个纯粹的纲常争议始终蒙着浓厚的政治色彩。
  “乡谊”、“年谊”向来为古代官场上科甲出身的人所注重,而“反张英雄”前有门生刘台、傅应桢,今有门生吴中行、赵用贤和老乡艾穆,这令孤傲的张首辅情何以堪?
  张居正听到消息后拍案而起,悲愤到了极点:“当年严嵩祸国殃民,也没有同乡、门人攻许他,难道我连严嵩都不如?”
  年过半百的张居正本已身陷忠孝难两全的困苦中,既贪恋来之不易的鼎臣重权,更挂念惨淡经营的救弊心血,丧亲之痛的萦郁,伦理纲常的压力,夹杂缠绕,士情如此,无疑雪上加霜。这一切彻底激起张首辅的楚人脾性,既受非常之恩,当有非常之报。他在奏疏上表示:
  皇上恩宠不可强行推辞,皇上命令不可屡次违抗。既然身负国家社稷的重任,就不应该在私事方面顾虑太多。连日来,他每天反省,感怀忧惧,想再上疏回乡,又怕被皇上怪罪。只能遵照此前的旨意,等七七四十九天满了之后,再赴阁办事。
  写完,张居正连连长吁,仿佛要把数年来积累的闷气全都倾吐干净。风度翩翩的他竟扬起拳头狠击桌子,笔架上的毛笔都震落下来,洁白的纸张沾上了滴滴墨迹。
  愤怒归愤怒,事到如今,只有迎头处理:一边是偏执君子的口诛笔伐,一边是奸恶小人的阴险排挤,如何处置这些人以稳定政局?
  站在历史的紧急关头,张居正认为,若要制止此风蔓延,捍卫改革,切不可行妇人之仁,贻误大局,而要以雷霆手段,杀一儆百。他找来政治盟友冯保商量对策,讨论的结果是——施行廷杖。
  何为廷杖?简而言之,就是用棍子打屁股。
  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奉行“以重典驭臣下”,务使其唯唯诺诺,于是发明廷杖的酷刑来惩罚臣僚。哪个大臣不听话?廷杖伺侯!
  他的子孙后代继承了这一衣钵,廷杖之事史不绝书,廷杖的缘由无所不有,惨死在廷杖之下的官员非常之多。
  官员无罪被杖,他本人就成为“正直敢言”的代名词,肉体上的伤痛成为永恒的勋章,天下以为至荣,终身被人倾慕。没挨过板子的人反而眼馋不已,个个想要借此机会扬名千古。
  病态社会所酿成的病态心理,正常社会的人难以理解。
  堂堂首辅竟然要以打屁股这种侮辱人格的酷刑打击异己,舆论大哗。吴中行等人在翰林院的数位同僚响应舆论号召,纷纷上疏申救,却没能如愿。
  解铃还须系铃人。
  德高望重的礼部尚书马自强首先站出来劝解。陕西人马自强人品端正,张首辅秉政之初,因其精明能干受到举荐,马自强受宠若惊,“颇德居正”。
  马尚书料知事情不妙,晋谒匍匐在孝帏里的首辅,极力为吴赵等人辩解:“这些官员少年气盛,冒昧无知,不过他们都一心为国,并不是针对相公。现在皇上大怒,只有您上疏营救,才能避免大祸。”
  张居正一时语塞,竟把往时矜持的风度置之不顾,口中念道:“老夫现在正在守丧,不管外事,请马尚书多多包涵,请马尚书多多包涵……”
  深受张居正器重的福建巡抚庞尚鹏在千里之外的福建惊闻此事,立即写信,快马加鞭送到京师,劝张居正廷杖一事行不得:“国朝立国二百余年,未尝有史官被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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