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34章


张相公得君最力,勋劳卓著,得饶人处且饶人,毋以此留骂名!”
  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也会集数十名中级官僚到张府拜谒,为上疏诸人求救。张居正出身于翰林院,王锡爵属于他的后辈,而吴中行、赵用贤又是翰林院的史官,出于礼仪,这些人不能不见。
  张首辅主意已定,把他们拒之门外。同行几人觉得无趣,告辞离开了,唯独王锡爵执着,他身穿五品官服,趁张府管家不注意,径直闯入灵堂,当面向首辅求解,上演了一出灵堂论辩的大戏。
  “张大人,令尊大人仙逝,我等同僚深表悲痛。圣上多次驳回相公丁忧守孝的请求,诸位君子上疏反对,可为什么圣上要动用廷杖?”王锡爵质问道。
  一身素服的张居正看到突如其来的王锡爵,面不改色,冷冷说道:“圣怒不可测。”
  王锡爵看到首辅如此绝情,愤慨道:“圣怒不可测?皇上盛怒还不是因为老先生,要不是老先生哪来现在的祸患?”
  张居正脸色顿时变得铁青,转身从侍卫手中拔出一把短刀,走到王锡爵面前。王锡爵顿时呆若木鸡,所有人面面相觑,灵堂笼罩着紧张气氛。难不成首辅怒了,要动刀杀人?
  只见不可一世的张相爷快步走到王锡爵面前,扑通一声低头下跪,握着王锡爵的手,把刀架在自己的脖子上,眼噙热泪,声嘶力竭地大吼:“皇上、太后留我,你们却强力驱逐我,你们让我怎么办?你们是要杀我吗!”
  王锡爵傻眼了,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无比威风的张相爷会跪在自己脚下求死,王学士深知此事已无可挽回,“哐当”一声把刀扔在地上,掉头就跑。
  随他而来的人也“哗啦”一下,做鸟兽散,只剩下张居正长跪在地。身前一把短刀,脸上热泪长流!
  张相爷手握帝国大权,下属不服,位高如张瀚、何维柏也不能忤逆,可他的委屈与无奈交织一起,情绪几近崩溃,终于在王锡爵的刺痛中爆发了……
  既然直接求救首辅之路走不通,有识之士开始发动张公子,希望公子们出面劝导父亲,稍加宽容异己分子。太史沈懋学写信给他的同年好友、相爷次子张嗣修,请他为之疏通。
  沈懋学是当时闻名海内的才子,万历五年(公元1577年)的新科状元,张居正爱其才,特意介绍儿子,也是他同年的榜眼张嗣修与他相识。两人一起切磋学问,读书论道,成为要好的朋友。
  张嗣修何尝不想父亲远离舆论漩涡,他又深知父亲所做都是为了这个国家,他致书沈懋学,为父亲夺情辩解,寥寥数字,义正词严:父亲为国夺情就是尽忠于孝!
  尔后,沈太史不厌其烦地又发一信,他以退为进,继续巧妙地劝说张公子。他以古时豪杰为例,豪杰为了天下安危,会将一己之虚名置之度外,这不能用常规衡量。既然皇上已恳切留下老师,老师亦不忍心一次又一次地辞职,言官请求老师在官丁忧的上疏似乎出于阿谀逢迎!难怪君子们群情激愤,口出狂言。这次廷杖事件,老师竟然不尽力援救,足下也不进一言。如此看来,老师算不得志虑忠纯的大臣,公子也不是诤诤赤子。
  书信寄出三封,如石沉大海,无一回音。
  沈懋学又写信给南京都察院右都御史李幼滋:“师相之去宜决,台省之留宜止。”
  沈太史满腔热血希望首辅姻亲能出来斡旋,没想到李幼滋的回信却满是冷嘲热讽:“足下所言伦理纲常不过宋儒头巾语,迂腐之极,昔宋之衰,无非此等言论误之。眼下百事待举,执宰岂可一走了之?形势变幻莫测,孰来掌控?师相夺情报国,乃圣贤治世王道!”
  李幼滋其人以讲学博名,与张居正关系非同一般,他和弟弟都是张居正的亲家。每次到张家会见,常常畅谈数日。无论发生什么,李幼滋都在背后默默支持着张居正,因此他大力支持挚友的夺情起复,但在公开场合又故作伉直姿态,故而沈懋学写信向他求援,遭到训斥与讥讽。
  眼看自己有理说不清,还被李幼滋折了面子,沈懋学一气之下,引疾归乡。
  张居正不忍昔日爱重的学生、儿子的好学友一走了之,多次请他回朝,沈状元亦表现出感动之情,终究谢病不出,他对乃师饱含着失望与愤慨,从此,他断绝了和张氏家族的一切联系。
  卫道士们的坚持
  看来,无人能使张居正回心转意了,张居正心意已决,君臣共同策划的夺情大戏从幕后终于闹到了台前,那几位敢于直言、反对夺情的官员们命运究竟如何,牵动着大家的心。
  这年刚刚入冬,就吹着刺骨的寒风,在这样一种肃杀的气氛之中,皇帝正式降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今”著令“锦衣卫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削职为编氓;杖艾穆、沈思孝八十,发极边充军,遇赦不宥。”
  吴中行获悉廷杖的圣旨后,显得意外地镇定。
  他先向南遥拜母亲段氏:“儿子不孝,闯下大祸,先于您而去,就让孙儿侍奉娘。”然后再拜夫人毛氏:“我的爱妻一定能侍奉我的老母,抚养我的儿子,中行死而无憾了。”
  说毕,准备跃马而出,锦衣卫缇骑已到了家门。吴中行回首对儿子吴亮喊道:“快拿酒来!”一饮而尽,大步随锦衣卫缇骑而去。
  吴、赵、艾、沈四人被廷杖的那天,阴云勿结,天鼓大鸣,惨黯者移时,长安街上聚集了数以万计的人群。市井小民多不明就里,数日以来,舆论一边倒地批评张居正,褒扬反夺情者,他们都争相一睹传说中的“直臣”风采。
  打人高手羽林军手持戈戟杖木,围成圈环列廷中。司礼监太监十余人捧着驾帖而来,先高喝一声:“带犯人上来!”千百人一起应声大喊,宣读驾帖:先杖吴中行、赵用贤六十棍,后杖艾穆、沈思孝八十棍。
  看来,首辅学生可以少挨二十棍。诸人受廷杖后,锦衣卫校尉用布条把他们拽出长安门,用门板抬走。吴中行被抬出都门外,途中气息已绝,多亏他的好友中书舍人秦柱带着医生赶来为他们服药,方才苏醒。
  厂卫之命随至,吴中行仓卒裹伤而行,彻夜呻吟不止。大腿及臀部腐肉剜去几十块,深几逾寸。肥头大耳的赵用贤受刑后,肉溃落如掌。
  艾穆、沈思孝显然比吴赵倒霉,被带上沉重的手梏,关入诏狱,八十大棒依旧没让他们屈服,一路破口痛骂:奸臣贼子蒙蔽圣上,陷害忠良!奸贼不除,国不安宁!
  三天后,他俩因创伤过重不省人事,可也不能总待在诏狱里,锦衣卫用门板把他们抬出都城。
  多亏张居正心腹爱将、兵部侍郎曾省吾及时伸出援手,沈思孝被遣戍到风景秀丽的神电卫。曾省吾知道广东神电(今广东电白县电城镇)是个好地方,况且沈思孝在附近的番禹当过县令,有惠政,熟人多,可以相互照顾。
  没想到“奸贼”还有这么爱护“忠良”的亲信,沈思孝毕生对曾大人感激不尽;艾穆就没有小沈那么幸运,遣戍到荒凉的凉州卫。
  临行前,日讲官许国对被杖诸位所谓的君子倾慕之至,赠送吴中行玉杯一只,上镌诗一首:“斑斑者何?卞生泪。英英者何?兰生气。追之琢之,永成国器。”
  他又赠赵用贤犀杯一只,上镌一诗:“文羊一角,其理沉黝。不惜剖心,宁辞碎首。黄流在中,为君子寿。”
  当时民间也是流言四起。
  张居正再疏乞归那天,天上出现彗星,大如灯盏,从西南方直射东北,一道几丈长的白虹,散发着苍白的色彩,从尾星、箕星,越过牵牛,直逼女宿星座。
  天赐良机,一时人情汹汹,反对派们趁机在西长安门的大街小巷贴出谤书:权臣张某父死不奔丧,居心叵测,阴谋逆反,篡夺皇位!逆贼不忠不孝!天诛地灭!
  万历皇帝采取必要的应急措施,捍卫敬爱的张先生尊严,他果断下达敕谕,告诫群臣:
  “群奸小人,藐朕冲年,忌惮元辅忠正,不便己私,乃借纲常之说,肆为挤排之计。欲使朕孤立于上,得以任意自恣,殊为大逆不道,倾危社稷,大伤朕心。兹已薄示处分,再有党奸怀邪,欺君无上,必罪不宥。”
  皇帝的金口玉言稍稍平息了各种谤议。
  
第十一章 余音回荡
  张江陵以夺情为清议所不容,然其能自任天下之重,江陵之秉国,诚可谓安不忘危,得制治保邦之要矣。
  ——朱彝尊《静志居诗话》
  小进士的抗争
  明朝政局本无心平气和的局面,张居正也不是位气量恢宏的大臣。吴中行、赵用贤、艾穆等人遭受廷杖酷刑,皇帝也再三恳切挽留张居正,还是无法动摇舆论。
  就在廷杖后的第二天,又一位年轻人挺身而出,再次弹劾张居正“夺情”。这个年轻人叫邹元标,是当年的新科进士,在吏部观察学习,正好遇到首辅不奔丧还摧残异己,义愤填膺的小邹要做最后抗争以捍卫纲常。
  邹元标写成此疏后,悄悄揣入怀中,入朝时,正巧看到吴中行等人被打得血肉横飞,他在一旁切齿顿足,怒不可遏。
  邹进士又厚加贿赂太监,把奏疏交给他们,得以呈进给皇帝。
  邹元标“立朝,以方严见惮”,这道奏疏写得比吴、赵、艾、沈四人更为尖刻。他从否定张居正新政出发,认为此人骄横自大,不堪重用,皇上以“夺情”挽留张居正是大错特错的决断,张居正虽有小才,然其学术偏激,虽有大志,太过刚愎自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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