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36章


耿先生渴望张状元能在士林中支持首辅。
  张元忭这位德才兼备的状元患有道德洁癖,骨子里反对老师夺情,万分仰慕敢于言事的吴、赵等人。但碍于师生恩义,他也不贸然弹劾恩师,读到耿大哥的来信,感动之情溢于言表:“天下知师相之深、谅师相之诚者莫若公与李公(李幼滋),有知己如此,师相之幸也。”
  不仅在门生故旧间斡旋,耿定向也找到张居正本人安慰,回忆二十年前,兰台史令张翰林在徐阶府指点江山,忠言纳谏,赢得士大夫一片赞誉的旧事。
  耿大人巧妙地以旧喻今,意为如今的士大夫只知敢于直言博取名声,却不能设身处地体恤社稷苍生。他跳出现实的囹圄,从儒家经权思想的角度,为张居正的非常之事作出非常的辩护,鼓励首辅师法伊周,敢于冒天下之大不韪,移孝作忠,以安社稷。
  今之士大夫自束发以来惟知以直言敢谏为贤,耻其痛不切君民。惟伊任之重、觉之先,其耻其痛若此,即欲自好,而不冒天下之非议可得耶?夫时有常变,道有经权,顺变达权,莫深于易。易以知进而不知退者为圣人,古惟伊尹以之。兹阁下所遭与伊尹异时而同任者,安可拘挛于格式?乃兹诸议纷纷,是此学不明故耳。鄙心愿阁下时以往所觉,不摇撼于称讥毁誉而永肩一德,以安社稷为悦。
  张相公另一位知己周友山也千里迢迢致书首辅,他和耿定向互为姻亲,思想见解也高度一致,把话说到首辅心窝里去了,他认为恋权是一个任事大臣所应该有的品质,如今的大臣,一旦功成名就,就不思进取,只求自保固宠了。
  此话正中下怀,张居正深表赞同:只有坚持“恋权”,才能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单看这段对话,或许会觉得周友山是位善于察言观色、揣摩上位者心思的马屁精,可谁又能想到张居正死后,反张英雄邹元标也称赞周友山耿介正直,不阿附权臣,周友山却来了句令所有人惊骇的真情告白:“张太岳是我的知己呀!”
  除了乡梓好友能够谅解首辅,不遗余力帮他营造有利于他的舆论氛围,首辅同年进士中亦不乏其人。左都御史陈瓒时已退休,拖着病体在家休养。当他得知首辅夺情起复之事,不顾身体有恙,奋力从床上爬起,迅速备好笔墨纸砚,致信礼部尚书马自强:“师相之事,公卿应恳请陛下留他,礼部尚书亟需倡议。疏上,勿忘署老臣之名。”
  由于当时社会上有两个陈瓒,他特别嘱咐是北直隶之陈瓒,非南直隶的陈瓒。马自强接信后不仅没被陈大人的“精诚”所打动,反而大为叹息:“想必老人家之病难以愈,其心已死。”
  这些支持张相爷夺情的人,于公于私,无论出于何种目的,不幸都成为舆论批判的靶子,殊不知那些整日抱着经典遵守纲常之徒,才真正偏离了儒家初衷。儒家倡导的“学而优则仕”就是教育人要有服务精神,用一定道德规范来修身,最终归宿还是治国平天下。
  当时不少言官确是随声附和,投机钻营。耿定向等人则非,主少国疑之际,需要一个权威强力控制局势,于内辅弼幼主,在外调动百司,号令群僚。支持者无非着眼于国家大局,挽留首辅,却招来自诩为“君子”的“道学家”侧目。
  反观反夺情之人,虽然遭受酷刑,却毫无怨言,反而认为是至高无上的光荣,整个士大夫阶层,也藉此认为他们是道德的楷模,君子的代表,体现出中国文人的铮铮铁骨,究其内情令人唏嘘不已。
  遥遥不归路
  时过二百余年,清代著名文史学家袁枚也和朋友讨论起前朝这件轰动一时的首辅夺情事件。
  袁枚颇为反感明代士人矫情做作的风气,他在《答洪稚存书》中这样给洪亮吉剖析明代士大夫喜好沽名钓誉的阴暗心理:“史称江陵相万历,二十余年,四夷宾服,海内充实,有霍子孟、李赞皇之遗风。然则中行果有爱国之心,方宜留护,为贤者讳过可矣。而中行不但不谏其师,并欺蔽之,使不知其过而突出其不意、以相攻击,其心术尚可问乎!”
  古时师生之谊,情同父子。袁枚认为,这位受到诸多门生接踵背叛、反复打击之后的内阁首辅,精神上迭受重创,他自忖“大名已裂,状如被逐,刚愎之性,遂至倒行而逆施”。
  在那些妄博清名的门生们逼迫下,张居正的人格个性深刻逆转,袁枚最后下结论:“此后台臣谏官,阁臣大学土,水火偾兴,互相诽诋,无一日休,必至国亡而后已;如庸医治病,专务斗药净方,而不顾其人之元气命脉也。扬其波者,中行与有罪焉!”
  袁枚以他独到的眼光,从明万历五年“夺情”之议中找到明朝灭亡的一个重要原因。
  古今中外凡能盱衡世局、帷幄运用者,必有与世俗迥异的经历。多少人年幼时都曾立下远大理想,发誓将来要建功立业,然而随着年龄增长,自己在现实的高墙前一次次被撞得头破血流,理想就被藏于心底,变成遥不可及的梦境了。
  王国维曾说:“古今之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三种境界:‘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界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界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界也。”
  处于夺情风暴中心的张居正,少年成名,宦海沉浮三十载,位极人臣荣登首辅,其情其景,不正暗合了“独上高楼”的孤独?彼时的张居正,回顾自己几十年的忐忑历程和对改革夙愿的憧憬,不正应了“望尽天涯路”的豪迈?
  权倾天下之时,父亲突然故去,为人子者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不能灵前尽孝已让这个从小接受儒家正统礼教教育的权臣内心备受煎熬,更受打击的是,自己专行一意站在为国尽忠一边,却挑起全天下读书人的怒火,成了时代的敌人,即使是自己亲密器重的学生和老乡,也跳出来猛烈攻击自己。
  这一切,都让这个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老人愈发心寒,哀莫大于心死,恰好与王国维总结的“为伊消得人憔悴”的第二境界相合。
  风暴中心的张居正和他的新政,此番憔悴过后,注定走上了一条不归路。也不知这条路上的张首辅,匆忙前进之余,何时才会“蓦然回首”,找到阑珊灯火之中的最终方向。
  
第十二章 衣锦还乡
  风光无限的首辅
  万历六年(公元1578年)二月,紫禁城内喜气洋洋,在英国公张溶、大学士张居正等重臣的主持下,万历与善良贤惠的王氏结婚,从此,大明帝国的王皇后诞生了。既然皇上大婚礼成,张居正恳切乞求皇帝许他回家安葬父亲。已成婚的皇帝不得已批准了首辅请假,却规定五月中旬必须返京。
  张首辅即将归葬父亲,如此一来首辅之位暂时留出空缺,由谁代理首辅的重职?张居正再三思索:
  乡居的前首辅高拱与己有隙,殷仕詹有太监帮助,都有可能东山再起。恩师徐阶虽不会有“抢班夺权”的心思,但他德高望重,又是师辈,自己回来后如何开口重登首辅之位?那些迂腐文人定不会放过口舌之争,自己到时只能屈居其下。更为重要的是,恩师治国理念与己相差甚远,在政策理解和制定上都存在着难以填补的鸿沟。
  几番深思熟虑后,他请求增加阁臣,推荐素有人望的马自强以及自己欣赏的申时行。
  马自强极力反对夺情,张居正不但没有排挤他,还把他援引入阁,马自强自是感激不尽;申时行是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的状元,张居正任翰林院掌院学士时的门生,以文章受知于居正,个性温和、不立异说,张居正对他颇为注意,多方加以提拔。
  这样,内阁又新增了两位阁臣,可万历还是唯恐张先生走后政局有变,特派司礼监太监王臻到张先生府第,除了赏赐五百两银作为路费,还专门赠他“帝赉忠良”银印,给予他秘密上言的权力。如此,张相公就可以远在千里之外的江陵老家遥控内阁事务。
  三月十一日,张居正照常在文华殿给皇帝讲读,讲毕,张居正走到御座前,当面向皇帝辞行。
  万历深情地望着他,关照道:“朕与太后原本不希望先生回去。不过您情词恳切,担心您伤心过度,我们才特地允许您离开。先生您到家忙完了就请快些回来吧。国事繁重,您离开了,朕就失去依靠了。”
  张居正叩头谢恩:“臣此次离开,实为万不得已。臣虽然不在皇上身边,但我的赤胆忠心无不时刻伴随陛下左右。希望皇上保重圣体。现在陛下您大婚不久,饮食起居方面尤其要注意,臣为此十分担心。此外,这些年来,事无大小,皇上您都交于为臣来做,现在起,您得亲自批阅各衙门奏章,亲自做决策。请陛下一定要小心行事,如果事关重大,可以召集内阁诸臣一同商议。”
  万历说:“先生忠爱,朕知道了。长途保重,先生到家不要太过悲恸。”
  张居正不胜感恋,竟伏地痛哭。
  万历走下座位,扶起首辅,劝慰道“先生不要太过悲痛”,话音未落,自己不禁哽咽流涕。
  此情此景,张居正赶忙叩头告退。
  只听得小万历对左右侍从说:“我有好些话,要与先生说,见他悲伤,我亦哽咽,说不出口。”
  万历之于张居正,除了严肃的君臣关系之外,还多了一份师生亲情,成年累月在一起探讨国家大政,感情日益深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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