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37章


  慈圣皇太后也派慈宁宫管事太监李旺,前往张府,赏赐银八宝豆叶六十两,并口头传达慈谕:“先生走之后,皇上无所倚托。先生您舍不得皇帝,到家忙完了,请尽早回来。”
  希望张居正尽快返回,主持朝政,是朱家母子的共同心声。万历对首辅依赖日重,平时赏赐札中称师相为“元辅张少师先生”并待以师礼,在明中叶以来极为罕见。宋代以后,宰辅地位降低,直到张居正才有些复兴。
  张居正离京这天,万历并没有因首辅离去而耽误国政,他照例视朝,特命司礼监太监张宏到京郊为首辅饯行。张居正拜别前来送行的同僚,在尚宝司卿郑钦、锦衣指挥使同知史继书的奉陪下,启程上路。
  张首辅走后,本应由次辅吕调阳代理阁务。万历却对吕次辅很不放心,专门下了一道手谕:“一切事务都宜照旧,若各衙门有乘机变乱的,卿等宜即奏知处治。大事还待元辅来行,国家大事不得擅作决定。”
  吕调阳的处境相当难堪,他本是位典型的学者官僚,与世无争,淡泊名利,入阁五年以来,一直是个傀儡角色。边防每有捷报传来,万历总归功于张居正调度有方,撇开吕调阳,要张居正拟定赏赐条例,吕调阳成为名副其实的“伴食宰相”。
  首辅的短暂离职,也令很多文官武将心里惴惴不安,张居正爱将戚继光生怕此间生出异数。张居正特地私下通知戚继光不必忧心,接任蓟辽总督的梁梦龙是他的得意门生,情谊深厚,必会爱惜名将,关照戚帅。张居正再三叮嘱戚继光为人处世要谦虚低调,遇到要事一定与梁梦龙认真商榷而行。
  首辅的倾肠相告令戚继光受宠若惊,戚将军挥挥手,派出了整整一个连的鸟铳手,护送首辅返乡。
  张居正心知护卫队是戚继光的一番好意,盛情难却,只好选择了其中六名随行,作为象征式的仪仗。
  从北京到江陵迢迢数千里,张居正一行所创之处盛况空前,各地文武官员无不倾巢出动,设祭迎送,靡费浩繁;有的官员甚至跪在地上,祭拜元辅老太爷张文明。
  晚明经济富庶,经济条件远迈唐宋,人们的消费热情日益高涨,社会兴起一股崇奢风尚,张居正也未能免俗。
  此行尤其招眼的便是首辅高贵奢华的“如意斋”,所谓“如意斋”,就是张居正回乡乘坐的“轿车”。
  轿车由河北真定知府钱普钊“供奉”,前半部是办公室,首辅白天在此处理公文;后半部是寝室,劳累了便可在此小憩。轿车既大且重,需三十二个壮丁抬轿,左右两边各站一位童仆。
  回乡路上,首辅大人所过州府为表忠心,无不供给美肴佳羹,乃至“水陆过百品”。在真定府时,钱普钊知府极尽宾主之谊,亲自下厨做菜烹饪。张居正吃后很满意:“此行百里,今日总算大饱口福。”
  这话不胫而走,后面路途的州府县衙官员们纷纷打听此道菜的做法,得知钱普钊是无锡人,各地纷纷召募吴中一带的厨师,致使“吴中之善为庖者召募殆尽”。
  过了邯郸,首辅一行来到河南境内,封藩在开封的周王朱在铤早已派人在边界迎接,赠送礼物和祭品给首辅,而张居正只收水果,其他一律封还。
  自从来到河南,张居正的心情便无法平静,因为这里住着一个特别的人——高拱。不久路经新郑,张居正顺道拜访相处十余年的老朋友、老政敌,高拱时已老病,一副憔悴不堪的模样,听说小弟来了,步履蹒跚地抱病出迎。
  去年五月,张居正嘱咐儿子张嗣修南归江陵时,顺路问候高拱,当时已听说高拱有病,现在二人相见,望着对方花白的两鬓,不免有些伤感。高相爷一生没有儿子,晚年更是孤苦伶仃,两人老泪纵横,依依不舍。
  国不可一日无张阁老
  结束了近一个月的行程,张居正终于回到令他魂牵梦萦的故乡。他冲进家门,向左扑向灵位,抱着棺材失声痛哭,肝肠寸断,仿佛透过这冰冷的棺椁,就能叫醒沉睡的父亲,可以向他诉说自己的无奈。
  然而一切都只是一厢情愿,谁能听到他的心声?谁又能理解他呢?
  张居正把父亲张文明葬入了太晖山,参加葬礼官员的名单非常华丽:有皇帝特别派来营葬的司礼监太监魏朝、工部主事徐应聘,有专程前来谕祭的礼部主事曹诰,有护送张居正的尚宝司少卿郑钦、锦衣卫指挥佥事史继书,有湖广巡抚陈瑞、抚治郧襄都御史徐学谟……
  葬礼结束,张居正在江陵少许停留,周视阔别二十多年的家乡,心中着实有种特殊的依恋之情。眼看五月中旬回朝的限期马上到来,又考虑到正值酷暑,七十三岁的老母亲禁不起暑热的长途跋涉,他便向万历皇帝提出准备在八九月间秋凉之际伴随母亲一起赴京的请求。
  万历接到奏疏后,明确表示不得宽限:“朕日夜望其早来,如何又有此奏!”
  内阁、都察院等各部门官员纷纷上疏,请皇上敦促元辅尽快返京。万历差锦衣卫星夜赶往江陵,力促张居正。锦衣卫指挥佥事翟汝敬带着神圣的使命,快马加鞭抵达江陵张府,开读皇帝敕谕:“朕日夜盼先生尽快回来,爱卿怎可请求宽假!卿母既年老畏热,先派太监魏朝留下陪她,待秋凉之日来京。爱卿定要日夜兼程,务必于五月末旬回阁办事。”
  张居正闻命,仍然犹豫不决。
  翟汝敬劝慰:“陛下倚重相公,凡是军国重务,全部都等着您来处理。您若不归朝,微臣没办法向皇帝交代啊!”
  张居正无奈跪在父亲墓下,惨怆痛哭一番,把对父亲的愧疚之情一吐而尽。之后收拾行李,与使者一同起程北上,他最后一次离开了故乡,从此之后,张居正再不曾看到江陵的风光。
  返京途中依旧风光备至,亲王出迎大臣在明朝实属罕见,张居正却身经数回。路经襄阳,襄王也破例迎候,为当朝首辅设宴接风。
  到新郑后,张居正再次拜访高拱,这是两位铁腕宰相最后一次见面,此时高拱更加衰弱,唯有两事苦苦相求:死后为他立嗣,并向朝廷请求恤典。
  张居正尽量弃嫌修好,满足高拱的所有要求。可他万万没有料到,这位曾在政坛呼风唤雨、叱咤风云,而顷刻狼狈失势的高大人,在将近油尽灯枯时,努力挣扎着将满腔的怨恨化作字字血泪的文辞,以此“回报”张居正。两人之间的嫌隙不仅没有随着这次会面消弭,还在他们身后别生枝节,引出一系列事端。
  归葬途中,各地亲王、府县官员高规格接待尊贵的张相公,张居正一路风光,尽享人间荣华富贵,可他不曾有一刻疏忽怠慢国家大政,丧父之痛还未能完全平复,仍时刻关注边疆战事。从北京到江陵的驿道上,正有无数公文快马加鞭,随马蹄南下。
  此时,张居正接到辽东送来的一份捷报:“辽东副总兵陶成喾击毙鞑靼武士四百余人,并收掠其牛羊群,明军损失微小。”
  消息迅速在北京城内传播开来,人皆盛赞陶将军用兵如神,万历皇帝大喜,随即告谢郊庙,并派使者快马加鞭赶到江陵,请首辅拟旨,大行赏赐。
  张居正看到捷报后,没像他人一样陶醉在“胜利”的喜悦中,他隐隐感到其中有诈。反复想来,疑点殊多,鞑靼武士凶狠残暴,以明军战力,怎能如此轻松就取得这样的辉煌战果?况且敌人来犯,焉有率带大批牛羊之理?他一面向皇帝上奏密疏质疑此事,一面给兵部尚书方逢时写信提出疑点,并秘密派心腹蓟辽督抚梁梦龙四处调查……
  一将功成万骨枯,此言不虚。
  陶成喾歼灭四百多名鞑靼武士不假,但这些人是因得罪“土蛮”而携带牛羊奔明的鞑靼士兵,如能收编,本是绝佳战力,如今却尽数成为陶成喾的刀下冤鬼。
  澄清真相后,张居正决心严格查办,否则会开边将邀功的恶例,阻挡外夷向化之心。可惜此时皇帝封赏的圣谕都已下达,文武百官皆受封赏。
  何况报捷的梁梦龙、奏请的方逢时、拟旨的吕调阳等人,不是其生死与共的知交,就是一手提拔的门生,加之皇帝都已告慰列祖列宗在天之灵,彻底推翻此案、收回圣旨着实太过操切,于各方都很难堪。
  可铁面宰相顾不得任何情面,硬是将大学士、兵部尚书、侍郎及蓟辽总督、辽东巡抚、总兵的恩赏一并剥夺,大家就这样空欢喜一场。
  张居正原拟五月底赶回北京,途中遇到滂沱大雨,耽搁了一些时日。六月中旬,浩浩荡荡的队伍抵达北京城郊,万历企盼心切,特命司礼监太监何进在真空寺设宴盛情款待元辅等人。
  王者归来,次日一早,文武百官列班迎接元辅入朝。万历随即在文华殿西室召见张居正。君臣之间不过小别三个月,久别重逢,有许多肺腑衷肠要倾诉。
  万历首先打开话匣子:“先生此行,总算忠孝得以两全了。”
  张居正连连答谢:“这本是臣的家事,没有皇上您的恩泽,怎么可能实现呢?臣定会知恩图报。”
  万历说:“天气那么炎热,路途那么遥远,先生一路辛苦了。”
  张居正叩头谢恩:“臣违反约定没按时回来,请陛下治臣之罪。”
  万历安慰道:“朕见先生来很高兴。两宫圣母也很高兴。”
  张居正也对皇上及太后牵肠挂肚:“不知不觉离开朝廷竟已经三个月了,臣的赤胆忠心无时无刻不在皇上您的左右,一日都未曾离开。今日再次见到您,又听说圣母太后身体安康,臣十分欣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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