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39章


  主人任首辅期间,游七颇受信任,一度被允许到公事房为首辅出谋划策。投机取巧的官员纷纷与之交结,甚至和他称兄道弟,企图通过他来打通“关节”。
  贪婪无度的游七也假借名义,瞒着主人在外面编织自己的关系网,还娶了几个花枝招展的小姑娘。
  云南籍的都给事李选,本是张居正门生,挖空心思谄媚座主。他娶游七妾妹为侧室,以此与张居正修僚婿之好;另一个李宗鲁也效仿李选,亦娶游七之妾的小姑为外室。
  消息不胫而走。
  张居正知道后顿时怒气冲天,尽管他权倾朝野,可毕竟也是读圣贤书长大的士大夫,岂能容忍一家仆在外败坏名节?张府侍卫依照家法打他几十大杖,游七奄奄一息,笞之几死。
  惩戒了游七,张相爷又当面狠狠训斥了李选和李宗鲁两个厚颜无耻之徒,并传示吏部,将李选外调江西参政,李宗鲁也同样被外调。
  然而一切都晚了,游七的种种劣迹已经给张家招惹了不少怨愤,不少正直君子早就迁怒于其主子张居正身上。
  清流的愤怒
  早在张居正归江陵葬父时,户部员外郎王用汲就弹劾张居正专擅朝政,喜好阿谀奉承。
  王用汲列举近年遭到“惩抑”的官员,大半都是“不依附宰臣之人”;反之,“凡附宰臣者,亦窃得各酬其私”。
  在王用汲眼里,天下除了皇帝至公至正,无人不行私,无事不行私。可惜皇帝又把政权全部托付给大家都阿谀奉承的那位大臣,大臣更加无所顾忌地罔上行私,小臣困苦却无人诉说,迫使天下人奔走私门。因此陛下应该亲自阅览天下奏疏,然后再找辅臣咨询政务。
  这份奏疏呈进时,张居正还在江陵,吕调阳卧病在家,由张四维拟旨,将王用汲革职为民。
  张居正回到京城听到一些风声,等他腾出手来看完此疏,大怒不已,认为处理太轻,甚至迁怒于次辅张四维,对他严词厉色持续多天,余怒未消之时,奋笔疾书给皇上写了《乞鉴别忠邪以定国是疏》。
  张居正一语道明:“用汲之言,阳为议(陈)炌,阴则攻臣。”王用汲提醒皇帝独揽朝纲,不宜委政于众所阿附之元辅,而这恰恰触动了张居正最敏感的神经。
  一向不恤人言的首辅对外界的批评从不纠缠于细节。这次一反常态,极为罕见地逐条辩解,他在疏中不无激动地论道:“夫国之安危,在于所任,今但当论辅臣之贤不贤耳。使以臣为不贤耶,则当亟赐罢黜,别求贤者而任之;如以臣为贤也,皇上以一身居于九重之上,视听翼为,不能独运,不委之于臣而谁委耶?先帝临终,亲执臣手,以皇上见托。今日之事,臣不以天下之重自任,而谁任耶?”
  尽管万历把一切朝政都委托给最信赖的张首辅全权处理,可张居正自负地以天下舍我其谁的口气对成年皇帝讲话,难免令人反感,所幸万历仍一如既往地支持他,批复道:“奸邪小人不得遂其徇私自便之计,假公伺隙,肆为谗谮者,累累有之。览奏,忠义奋激,朕心深切感动。今后如再有讹言诪张,扰乱国是者,朕必遵祖宗法度,置之重典不宥。卿其勿替初心,始终辅朕,俾臻于盛治,用副虚己倚毗至杯。”
  此后,虽不再有王用汲那样猛烈的攻击,但张居正已逐渐感到外界议论带来的沉重压力,这位一向不屈不挠的铁腕人物,心中不时忧虑重重。
  如果知难而退,明哲保身,这就不是张居正。个人命运未卜并不能阻碍他改革的步伐,张居正执政的最后几年,在舆论相对沉默的形势下,大刀阔斧,把改革推向更深更广的层面,为他的君上和国家贡献良多。
  伴君如伴虎
  随着万历皇帝步入成年,传统的耕籍礼提上了议事日程。所谓的耕籍礼,就是皇帝亲自耕田,作为一种象征行为,以此劝民重农务农,发展农业经济。
  根据祖制,万历皇帝本应于万历七年(公元1579年)二月二十五日举行耕籍礼。然而不巧的是,十七岁的皇帝在同年正月出疹,视朝、讲读都暂免,在宫中服药静摄。鉴于这种特殊情况,张居正认为出疹之后最忌风寒,希望皇帝善加珍摄,耕籍之礼改到明年举行。
  皇帝出疹,引起皇太后的极度不安。笃信佛事的慈圣李太后为此向菩萨许愿:待皇帝身体康复后,会设法超度僧众。张居正从来不信这些,他回忆起嘉靖时数万僧人聚在皇宫败坏风俗的往事,担心僧人包藏祸心,搅出事端,不愿在宫中大搞佛事法会。
  既然元辅如此劝告,太后也只得作罢。
  万历身体康复后,又一次在平台召见元辅张先生。
  张居正入见,叩头:“恭贺皇上身体康复。”
  万历说:“朕近日没有上朝,国事多劳先生费心了。”
  张居正说:“臣很久未曾见到皇上,非常挂念。今天承蒙召见,十分欣喜。皇上虽然康复,但仍需保重。至于国家事务,臣一定会尽心尽力,皇上您不必费心。”
  万历说:“先生忠爱,朕知道了。”随即命近侍太监赏赐一些银两、绸缎之类,接着又说:“先生可以上前些,看看朕的脸色。”
  张居正走到御座前,突然跪下,他平静扬起头,一张饱经风霜的脸上布满辛酸热泪。万历亲切地握着他的手,让他细看自己的脸色,告诉张先生:“朕一日进膳四次,每次两碗,不过不沾荤腥。”
  张居正以长者的身份深情地叮嘱道:“生病之后能够多吃一些,确实是好事。不过皇上您大病初愈,还是要注意节制,不要伤到肠胃。不只是饮食上要注意,疹后最忌讳受寒和房事,希望您特别注意。”
  万历说:“现在太后注意朕的起居,一步都不曾离开,三宫也没有宣召。先生忠爱,朕心里知道。”
  皇上把他的日常生活一五一十地向张先生报告,随即又关照张先生说,他计划十二日恢复经筵,而日讲则拖到五月上旬再开始。
  张居正叩头退出。
  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的春天,皇帝在三公九卿的陪同下,如期举行耕籍礼与谒陵礼,重量级人物纷纷现身,场面极其隆重:大学士张居正与定国公徐文璧、彰武伯杨炳充当三公,大学士张四维、兵部尚书方逢时、吏部尚书王国光、户部尚书汪宗伊、礼部尚书潘晟、戎政兵部尚书杨兆、刑部尚书严清、都御史陈炌、吴兑充当九卿,举行五推、九推礼。
  一切都在向世人宣誓:十岁即位的万历皇帝现已步入成年!从今天开始,一个崭新的成年皇帝立于世界的东方,立于文武百官面前。
  万历独掌乾坤的条件成熟,标志着张居正作为顾命大臣,辅佐幼帝的任务似乎可以告一段落。
  无论这对君臣如何亲密,究竟不是亲生父子的关系。伴君如伴虎这句古训时刻提醒着张相爷。
  万历十岁时,只知道面前这位长须玉立的大臣是自己的监护人和老师,觉得老师可敬,有时不免有点畏惧,大多数时候,还是觉得他可爱。
  天热了,张老师讲书时,汗流满面,小万历吩咐太监替他掌扇;天冷了,老师站在文华殿的方砖上,寒气森肃,小万历便吩咐太监拿毡片把方砖盖上,免得老师受寒。
  有一次,张阁老上朝,忽发寒热,万历看到老师面黄体弱,当即罢朝赶到宫里,亲自调好一碗椒汤,送给老师喝下。贵为天子,这么殷勤体贴老师,一时传为佳话,令人艳慕不已。
  然而,现在他已经长大成人,娶了妻子,封了皇后,不久的将来便要成为父亲。他久已是皇帝,现在更开始发现自己才是大明帝国真正的主人,应该用自己的意志主宰一切。
  这种意志,慢慢导致与张先生的冲突,他不再像从前那么言听计从。他开始渐渐地敷衍首辅,甚至有时放纵自己与首辅对抗,来表示皇帝的尊贵。
  万历越发厌倦紫禁城里单调枯燥的日子,在一群太监的引诱下,他身穿紧袖衣衫,腰悬宝刀,带着酒性在西苑中横冲直撞。
  夜宴上,他意外艳遇了两位貌美如花的宫女,兴高采烈地调戏美女为大伙唱歌,腼腆的宫女不愿当众出丑而拒绝邀请,惹得皇帝龙颜大怒。万历不顾随从侍卫的劝谏,截去两名宫女的长发,以示斩首,整个事情的经过有如一场闹剧。
  纸包不住火,闹剧马上通过大伴冯保传到李太后耳中。李太后异常悲怒,她甚至脱去簪环,准备祭告祖庙,废掉万历而另立皇弟潞王为帝。
  万历失魂落魄地长跪在地,俯首帖耳听圣母的斥责,他无从辩护,眼泪簌簌地落下。
  张居正闻知消息,急忙赶来打圆场,说皇上聪明伶俐,只不过年少放荡,请太后给他悔过自新的机会。
  李太后这才吩咐万历捡出一本书来,皇帝打开书本一看傻眼了,正是《汉书》第六十八卷——《霍光传》。
  当他读到“光即与群臣俱见,白太后,具陈昌邑王不可以承宗庙状”,眼泪哗哗直流,想不到一晚的狂欢,得到这样严重的后果,他心中知道当朝那个霍光就是张先生。
  这还没完,李太后吩咐张先生代万历拟写《罪己诏》,向全国人民承认错误,《罪己诏》一份交给太监,一份送到内阁。
  张居正直言干涉皇上宫中的私生活,权限已超越大学士票拟谕旨的本分,但如不这样,难以挽回盛怒的李太后,万历的皇位也岌岌可危。
  长于深宫之人鲜有人格健全的,加之万历拥有皇帝的崇高地位,心理扭曲和权力诱导,更让他视《罪己诏》如针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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