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40章


他抄写时,心中充满怨言:“张先生简直就是故意要拿朕这位九重天子出丑。”只是碍于母后情面和大权在握的张首辅情面,暂时不敢爆发。
  为了不让万历耽于玩乐,张居正邀请翰林院词臣们,从明代诸皇帝的《实录》和朱元璋《明太祖宝训》中选取精华,分门别类修成《谟训类编》一书,共分为《创业艰难》、《励精图治》、《勤学》、《敬天》、《法祖》、《保民》等四十类,在皇帝经筵之余,由讲官进讲。张居正用心良苦,希望通过此举,让万历切身感受到先祖创建大明的艰辛,创业维艰,守成不易,促使万历勤奋好学,勤政爱民。效果如何,则不得而知。
  强势宰相的另一面
  阳春三月,张家大喜临门,在申时行、余有丁主考的这年科举考试中,首辅最疼爱的张家三公子懋修高中状元。主考阅卷,原本拟定懋修第三名进呈御览。
  万历接过三百余份考生试卷,一一翻阅,以为敬爱的张先生爱子做探花太屈才,于是拔为第一,亲手为他戴上精致高贵的状元冠。正巧这一科,张居正长子敬修也中进士。
  国事、家事两丰收,张居正六个儿子中的前三个:敬修、嗣修、懋修,至此都成为进士,第四子简修,也加恩授南镇抚司佥书管事,儿子们的前途一片大好,张居正苦心经营的改革大业亦后继有人。
  礼部尚书汪镗率诸翰林入贺,汪大人首先致词:“老先生功施社稷,(太祖成祖)灵笃生贤嗣,世世作国家辅相。”
  皇亲国戚也都向相爷发来贺电。
  几家欢喜几家愁。
  三年前,张家次子嗣修高中榜眼,这一年懋修又位列榜首,张家诸子可谓极尽风光,荣耀的背后是舆论的强烈反响。
  相传懋修中状元时,传胪之日,张相公正在相府饮酒欢庆,忽然送来兵部的紧急塘报。国事大于家事,他收起满心的欣喜,直奔内阁处理军务。张居正打开塘报,根本不是军情汇报函,白纸黑字赫然写着讥讽首辅大人以权谋私的对联:“侍生公论拜贺:老牛舐犊爱子谁无,野鸟为鸾欺君特甚。”
  张居正怒不可遏,连问何人敢如此放肆,身边侍卫支吾不语。
  世人大多心中不服,觉得张懋修无才无学,不过凭借父亲的煊赫权势,窃取本不应属于他的神圣的国家名器。张居正却依然我行我素,从不把外人议论放在眼里,正是他的忽视,人言的暗潮慢慢积蓄着力量。
  尽管张居正尽心尽力为国谋福,可民众的怨气却没有因此烟消云散,科考毕竟是当时通过知识改变人生的最佳途径。在皇帝的默许下,首辅破坏了公平竞争的科考原则。这或许是最大的科考舞弊。
  
第十四章 迅飚中的孤焰
  急流勇退而不得
  张居正隐隐感觉到皇帝与同僚或多或少对他有所怨言,作为顾命大臣,为了事业不致前功尽弃,也为了身家安全,功成身退乃最明智的选择。
  张居正之前,高拱、徐阶、严嵩、夏言等凡是执掌过国家大权的首相,不是自己被杀,就是儿子被杀;即使幸而不死,也常有被杀的危险,徘徊于生与死的边缘。
  这个可怕的传统,时时威胁着现任首辅。
  张首辅以政治家的敏感,隐隐约约预感到“身后必不保”的凄惨下场。
  早在他回乡归葬之际,皇帝一天之内连下三诏请他尽快回京。湖广巡按借此机会,准备为首辅修建三诏亭,以志皇帝对首辅的眷恋。张居正并不以此为荣,表现得极为豁达:
  作三诏亭,意甚厚。盛衰荣瘁,理之常也;时异势殊,陵谷迁变,高台倾,曲池平,虽吾宅第且不能宁,何有于亭!数十年后,此不过十里铺前一接官亭耳,乌诸所谓三诏者乎?吾平生学在师心,不蕲人知。不但一时之毁誉,不关于虑;即万世之是非,亦所弗计也,况欲侈恩席宠以夸耀流俗乎。
  兴衰荣辱,世之常情,一座三诏亭并不能使人不朽,若干年后宅第姑且不保,何况三诏亭?牌坊立得再高,后人照样可以拆得片瓦不存,兔死狗烹的道理,首辅不会不明白。
  八年来,张居正的政治地位逐日巩固。
  权势越重,风险越大。而一切的危险的源头都来自那位年轻的、权力欲也同样强烈的皇帝身上。
  明朝不像前面的唐宋与而后的满清,没有摄政的制度。明英宗九岁即位,世宗十六岁即位,神宗十岁即位,熹宗十六岁即位,都没有摄政或是太后垂帘听政的传统。
  张居正升任首辅以后,逐渐巩固既得的政权,提高内阁地位,统召六部,驾驭百官,成为实际上的无冕皇帝,对大明政局的控制达到了顶点:中枢阁臣、六部尚书和地方督抚大吏,几乎都是首辅推荐的亲信,御史、给事中等官员也争相看首辅眉宇行事。
  尽管张居正热恋政权,位极人臣,功高权重,皇太后、皇帝对他尊重备至,恩礼有加,但伴君如伴虎的后果也不得不让他有所考虑。况且他已经过了精力最旺盛的时期,繁重的政务,错综的人际关系,新政的重重阻力,都令他形神憔悴,疲惫不堪。
  晚年的他时常感到高处不胜寒,稍有不慎,就会身陷万劫不复之深渊。他既无所畏惧,但又忧虑重重。他在给幼时老师李元阳信中就闪烁着这样一种灵性与悟性。
  佛家舍身的大悲大勇移于张居正身上,更多地转化为济世宏愿的执着追求,并夹杂几分楚人的蛮勇。他以这样的英雄气概和穿透精神,投身于“一身万死”的事业。
  与其中途翻车,不如急流勇退。
  在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扈从谒陵回京以后,张阁老随即递上一篇真挚感人的奏疏乞求退休:“臣不过一草野之夫,德行能力浅薄,没想到遇上先皇,被提拔做裕王府侍从,又被授予内阁大臣之职。壬申年先皇顾命时,又将陛下托付给微臣。臣自从受事以来,日夜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生怕辜负先皇托付,有累先帝英明。又没想到臣蒙皇上、皇太后优礼眷顾,臣也就忘记臣之愚蠢鄙陋,尽忠竭力,报效国家,不避嫌怨,不辞劳苦。每思及此,不可久居高位,不可久握大权。如今仰赖天地祖宗保护,中外安宁,圣志已定,圣德日新,朝廷之上人才济济,臣可放心地乞求退休了。”
  这些年来他任重力微,才年过半百,须发已白,形如耄耋。昔日的聪明智虑日就昏蒙,若不早日辞去,恐怕前功尽弃。
  有鉴于此,张居正向皇上提出告老还乡、保全晚节的请求,毫无掩饰地透露了自己的真实心态。
  成年皇帝虽已有元辅威权震主的感受,却还不敢就此放手,他毫不犹豫地下旨挽留:“卿受遗先帝,为朕元辅,忠勤匪懈,勋绩日隆。朕垂拱受成,依赖正切,岂得一日离朕!如何遽以归政乞休为请,使朕恻然不宁。卿宜思先帝叮宁顾托之意,以社稷为重,永图襄赞,用慰朕怀,慎无再辞。”
  两天后,张居正怀着惴惴不安的心情,再次上疏乞休。他提出一个兼顾国家政务与身家安全的折衷方案:只请假,不辞职,“数年之间,暂停鞭策,少休足力”。国家或有大事,皇上一旦召唤,朝闻命而夕就道。
  如果万历当时准允,既能让首辅养精蓄锐,又能满足自己亲政的权瘾,或许万历新政将更有生命力。可惜年轻皇帝激昂之下略有踌躇,如此重大的人事更动,尚未亲政的皇帝不敢擅自做主,还得先征求母后意见。
  慈圣皇太后的回答很爽快,异乎寻常地恳切挽留张先生:“我深居后宫,不能监管皇帝裁决政务,先生亲受先帝付托,有师保之责,与诸臣不同,其为我朝夕纳诲,以辅台德,以终先帝凭几之谊。等先生辅佐皇帝到三十岁再作商量,先生今后不要再有退休念头。”
  皇帝、太后表态后,太宰王国光,太常寺卿阴武卿,吏科给事中秦燿,山西道监察御史帅祥等跟风交章恳留:元辅不可一日去!
  张居正在皇室与群臣的恳切挽留下,失去了此生最后一次全身而退的机会。李太后固然信任张居正,但这么直白的表达为张居正平添了困扰。
  她把国事交付给张先生也罢,平时动辄就拿张先生的威名吓唬小皇帝,给万历幼小的心灵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阴影,甚至要张先生继续辅佐渴望亲政的成年皇帝到三十岁。
  跃跃欲飞的皇帝看在眼里,急在心里,这意味着他至少还要再等十二年才能完全自主,憋在心里的那股愤懑无处释放,就转化为对老师的不满乃至敌视。
  这也给朝中大臣和后世论者留下居正贪恋权位、欺辱幼主的错觉,使张居正蒙上很多非议。
  最后的政绩
  在权势最鼎盛、事业最成功之时,张居正有过骄傲自负,更多的却是万般无奈,他没有既可平安离去、又不得罪皇家的两全之法让自己全身而退。既然如此,就只能肝脑涂地报答皇家两代人的知遇之恩了。
  冬去春来,万历九年(公元1581年),张居正五十七岁,这是他生命中相当重要的一年。正月,内阁在清丈田亩的基础上正式下诏,在全国推行一条鞭法,把各州县的田赋、徭役及其他杂税等折成银两,统一以货币征解,使赋役简单化,小民也因此得到喘息。
  从此,白银作为统一的计量单位,以排山倒海之势遍及全国,适应了商品经济勃兴的趋势,又进一步刺激了商品经济的发展。
  清丈土地和一条鞭法都旨在平均田赋,为了有效管理田粮,吏部奏请拟补苏松管粮参政,不料此举没有得到首辅批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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