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43章


文苑领袖王世贞称张文忠公“业惟戡乱,勋表救时,在唐赞皇,复为元之”,赞美他是和唐代姚崇、李德裕相媲美的救时名相,正是当时公论。
  张居正刚刚去世,余威尚在,廷臣言事凡涉及张相公,仍称首辅,碍于后继者张四维颜面,便改称先太师,以示尊敬。
  一代权相的撒手人寰给帝国留下巨大的权力真空,尸骨未寒之际,已有无数人,打起心中小算盘,渴望在帝国政坛上呼风唤雨。
  没过多久,反张的声浪便如海啸般掀起,张居正的显赫随之被海浪吞噬。
  最先受到波及的便是潘晟,潘大人是张居正的老师,也是他临终前选好的继承人之一。他早年忤逆严嵩而辞官,万历初年累官至礼部尚书,两人关系极为密切。
  新任内阁首辅张四维在张居正生前,一直毕恭毕敬伺候着他,如今终于出头,他了解潘晟的来头,潘晟一旦入阁,将与冯保一唱一和,压制自己,于是唆使言官接二连三地弹劾潘晟。
  潘晟时已退休,当时正踌躇满志地由老家浙江新昌出发,准备北上入阁,途中得知被弹劾,只得照例请辞。
  这时,离张居正谢世只有四天。
  很快,张四维又和张居正的湖北乡党曾省吾、王篆等人发生冲突,随之将他们挤走,清除张党的大戏正式开演。
  唇亡齿寒,张居正已去,昔日的战略平衡被打破,冯保,这个张居正生前最大的政治盟友变成了吸引火力的活靶子。
  望风承旨的御史江东之上疏攻击冯保的门客徐爵,矛头直指冯保。经过这次尝试,看见皇帝不置可否的“表态”,言官似乎摸准了万历的心思,御史李植直疏冯保十二大罪,正中皇帝下怀。
  万历兴致勃勃地说:“朕等这个奏折好久了。”
  此时的万历,年届弱冠,已不是当年高拱口中那个“十岁的孩子”了,长时间的宫廷生活中,万历帝虽然锦衣玉食,但他对钱财却有着超乎寻常帝王的痴爱,皇帝身边的太监们自然了然于心。
  冯保死对头司礼太监张诚、张鲸抓住万历这个弱点,便不断在万历耳边唠叨冯保家资饶富,胜过皇上。万历的贪欲被他们大大煽起,随即逮捕冯保并抄没家产,同年年底,发配到故都南京闲住。
  冯保由北京贬到南京,“犹携带佞儿数十辈,装载辎重骡车二十辆”,他从万历眼皮底下堂而皇之地带走了不少价值连城的珍宝。冯保最终结局,正史没有确切的说法,《明史·冯保传》简单以“久之乃死”四字一笔带过。
  明末太监刘若愚《酌中志》中的记录比较具体,“冯竟谪死于江南,葬于留都皇厂,林木森郁,巍峨隹城,实天所以报忠臣也。先帝(天启皇帝)即位之初,秉笔王太监安,冯名下也,拟奏请恤典”,看来冯保的下场不算很糟,至少有高规格的葬礼和同行为他请恤。
  查抄冯保家产时,万历得到金银一百余万、珠宝无数,刚刚亲政的皇帝得此飞来横财,开始领略到抄家发财的滋味。
  相门破亡的开始
  冯保和张居正在政坛上互为依存,生死与共,这是公开的秘密。冯保垮台,张居正必然在劫难逃。毕竟张居正一生居功至伟,生前是内阁首辅,又是太傅、太师,门生故吏遍天下,社会影响广泛,虎死余威在,反对派们暂时不敢轻举妄动。
  那么,如何扳倒张居正这棵苍天大树呢?
  张居正当年得罪过的敌人自然是倒张派的天然盟友,在新首辅张四维的建议下,君臣打着“收天下人心”的旗帜,一改先前口谕,声称皇帝当年一时糊涂,误听奸臣之言才导致降罚失当,召回那些忤触张居正而被革职、贬谪的官员。
  这些官员良莠不齐,其中有因维护封建伦理纲常而被谪,也有反对新政被罢,更有尸位素餐不称职被贬,将他们统统召回无疑是壮大反张势力,逐渐形成“举朝争索其罪”的强大声势,步步升级,欲彻底搞臭张派势力。
  反对派们伺机而动,先攻击故相三个儿子滥登科第,这一招连带着把张四维搞得忧心忡忡。他心知自己和次辅申时行的儿子在科举中也有猫腻,生怕牵连自己,和其他阁僚一起极力为张公子辩解:张敬修等人具备真才实学,只是兄弟三人都在其父首辅任内高中进士,难免令人嫉妒。若要息民愤,就让他们离开翰林院,调往外地,或再举行一场考试以服人心。
  恰好这年“春闱”,又是天下举子会试京都的年头,人们臆测张居正五子允修也将在本年度“春闱”中高中科甲,随着他的遽然去世,张家诸子的富贵链戛然而断!
  首辅尸骨未寒,万历皇帝不顾大臣劝阻,固执褫夺掉张公子们的一切功名,他们也无可避免地成为父亲推行改革的牺牲品。
  当皇帝需要张居正时,可以给他和他的家族无限的富贵和荣誉;当皇帝要整治他时,这些又被翻出来,成为惩治张家的理由。
  后继首辅们无不引以为戒,遇到儿子科考都有所顾虑,再也不敢堂而皇之地金榜题名。
  打倒了张少爷,下一个目标就是张府管家游七。言官纷纷攻击张府恶仆的种种不法行为,万历帝一怒之下命令锦衣卫逮捕他下狱。
  张四维此时上蹿下跳,颇为活跃。他积极地向皇帝反映“舆论民情”:“故相平生操切苛刻,海内民怨沸腾,天下嚣然,现在已经去世,其法理当废除,以培植国家元气。”
  在张四维的鼓动下,万历皇帝一反张居正所为:
  前首辅整顿驿递,现在官员不得任意乘驿的禁例取消;
  前首辅用考成法加强六部的工作效率,现在废除考成法;
  前首辅裁汰冗官,现在冗官一律复职;
  前首辅严令不得滥广学额,现在学额一并从宽;
  乃至前首辅严守世宗遗训,外戚封爵不得世袭,以后也一概世袭了。
  明光宗泰昌年间一位叫方震孺的御史饶有见解地对比了张居正的“繁苛”与后继者的“宽大”政策:“皇祖之初政,事事严明,江陵之相业,事事综核,而积渐所致,尤化为贿赂之乾坤,浸成一困疲之世界,今若一以宽裕从事,元气未培而浊气先克塞于宇宙……”他认为正是张居正的综核严明缔造了万历盛世;尔后的“宽大”政策不仅没有培植元气,反而大开贿门,败坏社会风气。
  见风使舵的言官才不顾国家长远利益,不断建言推翻故相遗留“坏政”,揭发与他共事诸位大臣种种“劣迹”。“倒张”风潮吹遍了大明帝国的每个角落,张居正所用的人才也相继被罢:曾省吾走了,王国光走了,梁梦龙也走了……
  自然,武将出身的戚继光、李成梁等也屡屡被弹劾,但万历皇帝原谅了李成梁而把戚继光革职。直到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初,矛头所指都是张居正周围的亲人部下、遗规陋法,暂时还没有正面攻击他本人的奏章。
  随着陕西道御史杨四知的一纸疏文,对张居正的攻讦急剧升温。这个杨四知不仅平素与张居正无怨无仇,相反,他久为张相门上客。杨御史急于与死首辅划清界限,竟“弃暗投明”地把矛头对准昔日的主子。
  越是亲近之人,反水后咬得越狠。杨四知无所不用其极,无中生有地扬言张居正奢侈无度,家藏两百座银火盘,无数夜明珠,一百多位美女;诸位公子砸花瓶以寻欢作乐;张居正归葬途中走五步就挖一口水井,走十步盖一座小屋。
  如此胡编乱造的瞎话,万历帝却表示深信不已,言外之意,只要能搞臭前首辅,大家大可尽献“忠言”,这无疑给怨恨张居正的官员们吃了定心丸。
  此风一开,与张居正有仇的报复泄愤,无仇的投机钻营,纷纷慷慨言辞告御状,告状信如雪花般飘向皇帝的案前。
  在仇家的穷追猛打下,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三月,才去世九个月的首辅被褫夺上柱国、太师头衔和“文忠”谥号。
  反攻倒算
  昔日首辅病重的时候,北京各部院替他建斋祈祷;这股风吹遍南京、山西、陕西、河南、湖广,半个中国,都在为这功业彪炳的首辅祈祷。
  如今风向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御史、给事中为了向当权皇帝表现自己的“忠心”和对“奸臣”的深恶痛觉,猛烈攻击死去的张居正,开启“平反”、“翻案”的端倪。
  纠缠最多的莫过于刘台案。
  刘台当初反对张居正新政而受到惩处,在张老师的求情下才被革职为民。这只是张居正几十年政治生涯中的小小一笔,事情本该就此了结,可当时的张居正穷追不舍,毕竟刘台的奏疏触到了他的痛处,尤其是门生弹劾座师,使得张首辅颜面扫尽,心中久久不快。
  首辅身边的鹰犬们自然看出老大的不爽,在刘台革职后不忘落井下石,张相公倒也顺水推舟,对此等献媚之举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导致刘台厄运连连,也给自己留下了阳奉阴违、小器易盈的恶名。
  在首辅的默许下,与刘台有隙的大司马张学颜诬告刘台在辽东巡按任内贪赃数万两银子。他派遣御史于应昌巡按辽东,王宗载巡抚江西,调查刘台。
  刘台毫无意外地被遣戍广西浔州,他的父亲、弟弟也遭到牵连。万历十年(1582年)六月,刘台暴死在戍所,衣服棺材全无,十分凄凉。巧合的是,这对恩怨师生死在同年同月同一日。
  刘台案的利用价值实在太大,御史江东之怀着不可告人的目的,首先参了陷害刘台而升官的都察院右佥都御史王宗载、御史于应昌一本,揭发两人狼狈为奸,以杀人取媚张居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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