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44章


  王宗载不久即被罢官戍边,就连财经功臣张学颜也受此案牵连告老还乡。
  刘台案的翻案导致一大批亲张派官员遭罢黜,也是万历皇帝给官场的明确信号。
  在倒张风潮中,同出张四维门下的李植、江东之、羊可立冲锋陷阵,三人有如狠恶咬噬的鬣狗,否定张居正当国十年的一切建树,唾骂张居正为辄乱成法的“万古权奸”、“万世罪人”。
  这正切中皇帝心理,万历皇帝给吏部下达指示:三君摘发大奸有功,一起破格提拔为中央高官。
  三个以整人起家的暴发户凭着灵敏的政治嗅觉和高超的骂街才能,立即连升六级。皇帝用这种方法风示群臣继续落井下石,揭发前首辅的“滔天罪行”。
  羊可立尝到了甜头,再次罗织张居正罪名:“已故大学士张居正隐占废辽府第田土,乞严行查勘。”此论一出,久欲伺机翻案的辽王家属以为时机已到,压垮张氏家族的最后一根稻草——辽王案,就此拉开帷幕。
  话说末代辽王朱宪与张家渊源颇深,两人年龄相当,年少时曾是亲密学友。王爷嫉妒小张之才,在张居正爷爷张镇的酒中下毒害命以泄私愤。两家的矛盾自此不断恶化,没想到半个世纪过去了,这些陈年旧事又被翻出,并和朝政大事混淆起来,成为清算前首辅的有力武器。
  朱宪秉性淫虐,嘉靖一朝,同样出身楚地的肃皇帝学道奉玄,辽王也假装崇事道教,献媚于上。如其所愿,他博得皇上欢欣,特赐道号“清徽忠孝真人”,赐金印一枚及法衣法带等物。
  朱宪总爱身穿皇上所赐衣冠在荆州的大街小巷耀武扬威,开道者高举“诸鬼免迎”牌以及拷鬼械具之类。更荒唐的是,堂堂藩王常常擅闯小老百姓家,一上去就开始涌经拜忏、踏罡步斗、掐诀念咒,美其名曰为之斋醮,临走不忘索取高额酬金。他为了炫耀符咒妖术,曾割街上醉民顾长保之头,一城为之惊怪。
  隆庆改元,朱宪失去嘉靖这位保护神,御史陈省、郜光先相继弹劾辽王朱宪各种横行不法行为。温和的隆庆帝获悉后不禁大怒,本拟处死这个荒唐的朱家王孙,念他是宗室亲戚,免于一死,废为庶人,禁锢于凤阳高墙内。从此辽王便成了废藩,辽王府事宜由广元王代理。
  辽王宪被废,与张居正并无直接关系,本不应牵连到他。但政治毕竟是政治,它的发展是难以逆料的。经历了从藩王到庶民的震荡,辽王次妃王氏心里明白,必须厚诬张居正才能澄其“冤”,实现她的复辽美梦,继续过上锦衣玉食的生活。
  她串通反张言官,向朝廷呈进《大奸巨恶丛计谋陷亲王,强占钦赐祖寝,霸夺产业,势侵全室疏》,除了为辽王辨冤,还煞有介事地强调,大奸心怀叵测,湘王王坟都被大奸侵占,已废辽王家财,金银珠宝数百万计,全部流入大奸府中,张家富可敌国。
  张居正当年听从朝使台官的建议,将父亲安葬在湘王坟附近,却为此被安上“谋葬王坟”的罪状;辽府金银更是早在十多年前,就已流散得无影无踪。
  素有聚敛财富癖好的万历,看了这句话,不禁垂涎三尺,政治清算本已给皇帝立威,现在又有油水可捞,万历帝终于找到抄没张居正家财的借口,他放下手中一切政务,以“陷害亲王、掘人坟墓”的罪名,立即下旨查抄张府。
  凄凄惨惨戚戚
  一时海内震惊,朝野狐疑。
  左都御史赵锦等正直大臣在这危急关头挺身而出,上疏谏止,劝告皇帝念及君臣之谊,不要如此绝情。老首辅绝非贪鄙之人,他不过是垄断富贵,行事操切,得罪名教,才导致今日之祸。人情汹汹之际,言官为泄私愤,所言并不属实,如今天下太平,四海宁谧,居正之功安可泯?
  赵锦深为忧虑的是,如果这么对待昔日勤勉操劳的首辅,必会留下政治后遗症,令之后的阁臣不敢任怨任事。
  其言谆谆,但对见钱眼开的万历没有丝毫作用。
  为了防止钱财走漏,步骤要比抄没冯保家产紧密得多。万历更是派了曾被张居正贬斥的司礼监张诚、刑部侍郎邱橓二人为首,率领锦衣卫指挥等迅速前往荆州,办理查抄事宜。
  邱橓临行前,首辅申时行(张四维已于万历十一年四月丁忧回乡)、大学士许国等人也捎信请他们推“罪人不孥”之义,不要伤及无辜,制造冤案,以免“上累圣德,中亏国体,下失人心”,给后人留下“今轻人重货”的笑柄。
  其言谆谆,同样没有得到尊重。
  邱橓属清介之士,喜欢以矫情博取浮名,张居正对旁人评议“此君怪行,非经德也”。
  万历初年,很多御使向首辅推荐邱橓,终因张阁老的厌恶而弃之不用,此举深深伤害了自尊心极强的邱橓,这就成为他复起后报仇的张本。邱橓和司礼太监张诚主持的抄没,更是把皇帝翻脸不认人的冷酷无情发展到登峰造极之境。
  查抄张居正家产的谕旨传到荆州,荆州府、县两级地方官员在谄媚奉承宰相之家十余年后,为了表示对新当权派的忠贞和对“罪犯”的深恶痛绝,即刻亲自率领衙役兵卒到张府封门,将张宅内的男女老少关进空房,门户紧锁,不供食水。
  当时交通不便,张诚等人昼夜兼程,也走了半个月有余,五月五日才抵达荆州。
  这时,张家老少,已被活活饿死十余口,尸体暴露于地无人收敛,任由路上饥犬咬噬……
  邱橓、张诚等置死人于不顾,竟马上命令吏卒抄掠财物,其惨绝人寰、酷烈之甚,四百多年后的今天,读来依旧令人发指!
  在查抄家产中,府宅上下,不得安宁,女眷受尽猥亵,“揣及亵衣脐腹以下,如金人靖康间搜宫掖事”,甚至连八旬老妇赵太夫人都不能幸免。
  遥想居正当年秉丝纶抚驭华夷,纵横睥睨,威震中华;而今人归尘,功入土,子孙为囚,骨肉星散,行人为之紊泣……
  张诚、邱橓更是辎铢必究,大加拷问,穷追硬索,硬要抄出传说中的二百万两银子,但把张家挖地三尺也只查抄出十万两银子。
  这一结果与万历事先下达的目标任务相去甚远。
  张居正为官谈不上两袖清风,但在当时贪腐成风的官场,身为首辅自律比较严格,很少接受下属馈赠。
  明末秀才徐树丕在其笔记《识小录》中把张相和与他同样地位也被抄家的严嵩对比,感叹抄家之典的冤与不冤:“(严)相嵩富敌国,而奉旨所籍金银数仅得金二万三千,银二百二万七千,然其他珍奇亦称是矣……万历中所籍江陵相公物不及数万,而皆出尚方之赐,籍没之典固有冤有不冤哉!”
  除了张居正生前合法的工资、奖金积蓄,在荆州张府所抄没的十万两银子中,不少都是其父亲、弟弟平时搜敛到手的,数目依然不算太多。
  前来抄家的张诚惶恐了,皇帝听说张府家财百万才动狠心,如果带回去的钱财太少,皇帝怀疑自己私吞可得不偿失。他惨无人道,严刑拷打无辜的张家公子,逼迫他们低头“认罪”。
  张居正长子张敬修经不起拷掠,屈打成招,指认有三十万两银子藏匿于张居正亲信曾省吾、王篆、傅作舟等人家中。
  话说张居正权盛时,附丽者众多,最亲信的当属曾省吾和王篆。两人品性不同,曾省吾有战功,有政绩,抚蜀时克平九丝,即在相门,从未倾陷一人;王篆则狡险贪横,仗势欺人,让张居正无故为他背上不少黑锅,真为名教所唾弃。
  锦衣卫匆匆赶往三家,曾省吾身着方巾青袍,从容于后堂入谒,连不可一世的张诚都揖而送之;王篆则言词佞鄙,囚首楚服,口称小的,张诚更加鄙视,命人笞二十而遣之。
  经过几番折腾,三家挖了个底朝天,查出的银子一共不足十万两。张敬修羞愤交加,他咬破手指,留下一纸千余字的绝命书为父澄冤:
  呜呼,天道无知,似失好生之德,人心难测,罔恤尽瘁之忠。叹解网之无人,嗟缧绁之非罪,虽陈百喙,究莫释夫讥谗,惟誓一死,以申鸣其冤郁。
  窃先公以甘盘旧眷,简在密勿,其十年辅理之功,唯期奠天下于磐石,既不求誉,亦不恤毁,致有今日之祸;而敬修以长嗣,罹兹闵凶,何敢爱身命而寂无一言也。
  忆自四月二十一日闻报,二十二日即移居旧宅,男女惊骇之状,惨不忍言。至五月初五日,邱侍郎到府;初七日提敬修面审,其当事噂沓之形,与吏卒咆哮之景,皆生平所未经受者,而况体关三木,首戴幪巾乎!
  在敬修固不足惜,独是屈坐先公以二百万银数,不知先公自历官以来,清介之声,传播海内,不惟变产竭资不能完,即粉身碎骨亦难充者!且又要诬扳曾确庵(省吾)寄银十五万,王少方(篆)寄银十万,傅大川(作舟)寄银五万,云“从则已,不从则奉天命行事!”恐吓之言,令人胆落。嗟此三家,素皆怨府,患由张门及之,而又以数十万为寄,何其愚也!吾意三家纵贪,不能有此积,亦不能完结此事,吾后日何面目见之,且以敬修为何如人品也。
  今又以母、子、叔、侄,恐团聚一处,有串通之弊,于初十日,又出牌,追令隔别,不许相聚接语。可怜身名灰灭,骨肉星散,且虑会审之时,罗织锻炼,皆不可测,人非木石,岂能堪此!今幽囚仓室,风雨萧条,青草鸣蛙,实助余之悲悼耳。故告之天地神明,决一瞑而万世不愧。
  暖乎,人孰不贪生畏死,而敬修遭时如此,度后日决无生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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