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45章


旷而观之,孔之圣也而死,回之贤也而死,死有重于泰山,有轻于鸿毛者,予于此时,审之熟矣。
  他如先公在朝有履满之嫌,去位有忧国之虑,惟思顾命之重,以身殉国,不能先几远害,以至于斯,而其功罪,与今日辽藩诬奏事,自有天下后世公论,在敬修不必辩。独其虚坐本家之银,与三家之寄,皆非一时可了之案,则何敢欺天罔人,以为脱祸求生之计。不得已而托之片楮,啮指以明剖心!此帖送各位当道一目,勿谓敬修为匹夫小节,而甘为沟渎之行也。
  祖宗祭祀,与祖母、老母饘粥,有诸弟在,足以承奉,吾死可决矣。而吾母素受辛苦,吾妻素亦贤淑,次室尚是稚子,俱有烈妇风,闻予之死,料不能自保。尤可痛者,吾有六岁孤儿,焭焭在抱,知亦不能存活也。
  邱侍郎、任抚按、活阎王!你也有父母妻子之念,奉天命而来,如得其情,则哀矜勿喜可也,何忍陷人如此酷烈!三尺童子亦皆知而怜之,今不得已,以死明心。呜呼,炯矣黄炉之火,黯如黑水之津,朝露溘然,生平已矣,宁不悲哉!有便,告知山西蒲州相公张凤盘,今张家事已完结矣,愿他辅佐圣明天于于亿万年也!
  世态炎凉随节序,人情翻覆似波澜。
  那用生命倾诉的愤慨,那穿透宇宙的悲伤,有着坚强的绝望。
  即使绝命书中,张敬修依然流露出强烈的求生欲,他幻想用自己的生命来倾诉满腔愤慨,可眼看着黑暗中希望之火一点点熄灭,求天不应,告地不灵之后的沮丧。五月初十写完了这份绝命书,当晚梦中得到吉兆,以为事情会有转机,但接踵而来的会审又让他的希望完全幻灭,走投无路之际,张敬修悬梁自尽。
  张敬修自缢,丢下弱妻幼子,希望其妻高氏将张重辉抚养成人。高氏得知丈夫自缢的消息,痛不欲生,用茶匙自毁容貌,然后含辛茹苦地守节抚孤,使张重辉长大成人。
  万历八年(公元1580年)的状元郎张懋修也受不了如此折磨,先是投入井中,被人救起,后又绝食自杀未遂,侥幸保全了一条性命。
  政治与人性的较量
  张敬修用生命抗议的悲壮举动,撼动了多数朝臣的良知。
  吏部尚书杨巍对张居正这样的经纬之才落此下场,悲不胜悲,他联合内阁辅臣与六卿,一起上疏为张家求情:“张某为顾命大臣,诚为专擅不假,但任劳任怨,侍奉皇帝十年,一念狗马微忠,亦或有之。臣等乞陛下降恩纶,宽其子孙,勿令颠连失所。”
  深受张居正器重的治河名臣——刑部尚书的潘季驯更加痛彻心扉,他不怕触怒皇帝,请求保释张居正家属,直言“治居正狱太急”,提醒说张氏家属已有数十人毙于狱,“至于奄奄待毙之老母,茕茕无倚之诸孤,行道之人皆为怜悯”。
  万历迫于大臣压力,装出一副“仁厚”的模样,无奈降下一旨:“张居正大负恩眷,遗祸及亲属。伊母垂毙失所,委为可悯,着令拨与空宅一所,田地十顷,以资赡养。便马上差人传与张诚等遵旨行。”
  贪婪的万历暂时饶过张家的家属,但是对财产仍抓得“一丝不苟”,特别叮嘱张诚马上把荆州抄出的财物押解进京,石牌坊等不便于运输而又来不及变卖的,交由当地巡抚处理。
  酷吏官运果然亨通,司礼监太监张诚因抄家“有功”,万历恩荫他弟弟为锦衣卫百户,邱橓也升任左都御史。
  公道自在人心,尽管邱橓享有“清名”,但时人对他“悬赃酷拷,贻楚患数年”的罪行颇有微词。
  多行不义必自毙,虽然二人此时风光得意,深得圣眷,但后来张诚由于作恶多端,亦被抄家流放;那位丧失人性的邱大清官,次年就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不久儿子也随父而去,孙子亦早夭。
  再说张家的资产已被尽数榨干,万历却还耿耿于怀于潘季驯等人提及的张府饿死多人的情节。严惩“罪犯”本人就够了,一向标榜“仁慈仁义”的皇帝怎能容忍手下人干出这等伤天害理之事?为了挽回虚伪的脸面,他下令张诚查明回奏。
  张诚身为抄家的领衔主管官员,“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回避了饿死多人的事实,回奏皇上只有二人缢死。
  万历皇帝觉得有必要杀鸡儆猴,让群臣知道此事绝不能再提,他故意混淆缢死与饿死的数字,声称潘季驯欺君罔上。
  首辅申时行只得出面打圆场,为潘季驯求情说,当时人多音杂,潘大人听错情有可原。
  政治嗅觉异常灵敏的李植,自打发家后就到处炫耀:“至尊(天子)呼我为儿!”他这时更加活跃,顺着皇上旨意攻讦潘季驯是以“狗功”自居的奸党余孽,“故辅居正,勾结太监,藐视皇权,残害忠良,荼毒海内,即使斩棺断尸尚有余罪。潘季驯作为张党余孽,不说居正罪有应得,而说陛下损德伤体,欺上瞒下,若不速行罢斥,任他蛊惑人心,后果不堪设想”。
  在群小的煽风点火下,万历抓住时机,把堂堂正二品的刑部尚书潘季驯革职为民。
  此时,小臣肆意攻讦谩骂大臣,本应神圣的朝堂一时成了讼庭,两方唇枪舌战,喋喋不休。
  就连当初忤逆过张居正的王锡爵都为自己举荐过李植等人感到耻辱,他反戈一击:李植三人从治张居正、冯保之狱以来,辄依附赵用贤等所谓君子,日寻戈矛,今一言相左,即不惜用刃,此天下不平之兆。
  患难见真情。
  张居正生前至交陆光祖,当初和首辅政见不合而告病隐退,复职来到京师,正巧遇到举国轰动的张案。他甚为反感言官罔顾是非、诬陷良臣、逢张必反的小人行径,严厉驳斥急于给张氏罗织罪名的少壮派官员:“江陵罪在刚愎、操切,但绝无贰心,皇天后土实所共知。故相非弄权,俯怨也,且拥护绸缪,其辅翼之功安可泯?”
  在那个党同伐异的环境下,陆光祖一番慷慨直言害得自己又遭贬谪,但这还是无法阻挡任事大臣对朝廷上下邪人、邪气的抨击。
  次辅许国郑重谴责吴中行、赵用贤等复仇党:“昔之专恣在权贵,今乃在下僚;昔颠倒是非在小人,今乃在君子。意气感激,偶成一二事,遂自负不世之节,号召浮薄喜事之人,党同伐异,罔上行私,其风不可长。”
  大臣们的苦口婆心终究没能解张氏之祸,当时唯一能够制止万历清算张居正的人,是皇帝生母——慈圣李太后。但是,倒张运动期间未见她有任何动作,在这个关键时间段里,李太后选择缄默甚至纵容儿子清算恩相。
  恰逢李太后小儿子潞王即将结婚,她一心要把婚礼筹办得豪华气派,多次催促万历出银。
  万历舍不得动用内府的丰富积蓄,又顾虑大臣再批评他随意挪用国库的银两,就把责任推到张、冯身上:“无耻臣僚尽献奇珍异宝于张、冯二家。”
  李太后竟露骨地说:“既然如此,抄没必能获得。”
  后人对她的微妙态度有着种种猜测,或许其中的原因永远说不清、道不明。可有一点是确定的,她起初信任张居正的才干及忠诚,在“孤儿寡母”的权力危险期,毅然把一切国事委之于居正,可谓独具慧眼,说到底是利用才相以保朱明江山。
  张居正对其知遇之恩感激不尽,誓死报答浩浩皇恩。李太后毕竟代表皇族阶层的利益,她无法摆脱阶级局限,就如同当年“逐拱”意在巩固皇权一样。
  一旦精明强干的张阁老不在人世,对他们朱氏集团没有任何利用价值了,为了维护家族利益,必须彻底消除他的影响力,告诫臣子们威权震主的下场。
  倒张之后,万历彻底亲政,李太后自此退出政治舞台,无论儿子如何胡作非为,她都无动于衷,尽情享受美好的贵族生活。
  万历十二年(公元1584年)八月,都察院按万历旨意,参劾已故首辅张居正。这是一份国家起诉书,万历批示了一段话,对张居正做出最终判决:
  “张居正诬蔑亲藩,侵夺王坟府第;钳制言官,蔽塞朕聪;私占废辽地亩;假以丈量,庶希骚动海内;专权乱政,罔上负恩,谋国不忠。本当断棺戮尸,念效劳有年,姑免尽法追论。伊属张居易、张嗣修、张顺、张书都著永戍烟瘴地面,永远充军。”
  万历命令执事官员把故相的“罪状”张贴于全国各地衙门,要六千万子民都知道他是大明王朝的“社稷罪人”。
  事情发展到这个地步,对张居正的清算已经做到尽头。万历皇帝视臣子若草芥,将一切罪恶都扣在居正头上,借此告诉臣子,江山还是朱家的江山,大臣无非是朕手中的工具,既可捧上云霄,也可打入地狱,即使有盖世之功也概莫能外。
  翻脸如翻书。
  人性的丑恶,往往在帝制社会的最高统治者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万历亲政后暴露出蛇蝎本性,对功劳盖世的恩师元相视之如寇仇,不择手段地制造了一起惨绝人寰的特大冤案。
  历史有情,它会褒扬一切推动社会发展进步的人物事迹;历史无情,它会揭露鞭挞任何祸国殃民的奸佞污秽。
  公道自在人心!后世史家在论及万历对张居正的“寡恩”时,都有不平之气,清初名士沈德潜就哀叹:“神庙始则尊如父师,过于宠;后至削籍破家,又过于薄。”
  即使在张居正蒙冤的四十年后,当时的有识之士无不感叹明皇朝对功臣的刻薄暴虐。隆庆年间与张居正在“请大阅”问题上发生冲突,被连降三级的骆问礼,鉴于居正覆败后朝政日非,感怀时局,以一首《哭张江陵》公诸于世,以示缅怀之情:
  宠眷三朝任重身,太平今古几元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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