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46章


  沉沉伏马周墀静,蔚蔚虞罗禹服新。
  方进早除贤范远,祈奚内举圣恩频。
  凭云一洒臧孙泪,药石年来味始真。
  “药石年来味始真”是全词点睛之笔,“药石”不仅仅是治病用的药物和砭石,张相对于国家,何尝不是医治沉疴的一剂良药。然而这一切,当时人未必有深刻的感受,他们或置若罔闻,或非议诽谤,其中的“真味”只有经历漫长的岁月才逐渐被人们知晓和体味。可真到这时,张居正其人,也“黄鹤一去不复返,白云千载空悠悠”了。
  
第十六章 世间已无张居正
  自江陵得罪,而政体始变。上不能无以擅权市恩之意重疑其下,而为政者务于矫前人之失,每阳为推远权势以释上疑,而时时能因人主之喜怒,小为转移以示重于下。于是下之疑辅臣者愈深,责辅臣者愈重,至于揣摩摘觖,舛午胶戾,宫府甚睽隔,小大甚疑贰,政之所以日坏也。
  ——陈子龙《安雅堂稿》
  文忠相业为有明第一人,任事过专,身后遂中奇祸。后之秉政者才既相去远甚,而又鉴于前车,务为保身,相率推诿,于是明遂不振,陵夷以至于亡矣。读是集者,令人叹息于神宗之昏,真下愚也。
  ——李慈铭《读张太岳集》
  人亡而政息
  万历皇帝为了倾泻十年管制之愤,更为了向臣子们树威立望,不顾师生之情、君臣之谊清算张居正,可惜事与愿违,此举无论于张家还是大明帝国本身来说,都是莫大的不幸。
  殊不知此时的大明王朝,境况正似驶近冰山的泰坦尼克号,看似歌舞升平,其实早已危机四伏。帝国从此陷入更为激烈的党争之中。徐阶、高拱、张居正等人开创的勇敢任事的时代已经不复存在。
  正直耿介的陈于陛吐露出当时为官者的心态:“我曾见过受宠掌权之人,即使忠心耿耿,于国有功,而行事稍有不当,就会被严惩。也有急流勇退之人,无大功于国,却子孙世代享受其福。作为人臣,鞠躬尽瘁为难,明哲保身为易。贤者处世,固然应当戮力行志,亦不能忘记保身之道。”
  作为阁老,也不得不将明哲保身之意,说得如此直白,也算是张案的最大后遗症了。
  随后的年代中,帝国陷入了混乱无序的状态,大臣们诚惶诚恐,不求有功只求无过,时御史龚懋贤就曾深为忧虑地直言不讳:“今天下所少者有五:皇上可以倚为心腹之人少,中外兵少,民间财少,士论公道少,天下任事之人少;而所多者则有三:在朝廷冗费多,在天下刑狱多,在时事隐忧多。”
  这一切,虽然只是一番壮志难酬的感慨,却也恰恰成了后张居正时代大明帝国官场现象的最佳描写。
  继任的阁臣中,无论才干还是威望,均再无可与之比肩者,且摄于前任威权震主之祸的前车之鉴,无不谨慎柔弱,虽小有匡正,但无法挽明之国运于狂澜既倒。我们就从后江陵时代的万历首辅们说起,一窥政局时势之变化。
  张居正一死,始终唯张居正马首是瞻的张四维终于迎来自己的出头之日。张四维出身于山西蒲州的一个盐商巨族,他家财甚丰,既喜受贿,又善行贿,当年就是靠着金元攻势,打通张居正、李伟(李太后生父)、李太后三人,才得以入阁协助张居正参与机务。
  小张与老张在阁共事最久,受气最多,遇此机会,心中积蓄的满腔怨火终于找到了发泄点。他当权后,先把冯保赶到南京种菜,接着收拾张居正的亲信王篆、曾养吾二人,后来把大火烧到已故的前首辅身上,举朝上下刮起一股反张大风,造成“言路势张,恣为抨击,是非瞀乱,贤否混淆,群相敌仇,罔顾国是”之乱局,害得张居正在去世九个月后就被削官夺谥。
  张四维在张居正生前唯唯诺诺,为君子所不耻;自己掌握政权后,则一切皆反居正所为,以显自己能耐。
  若有言官指责朝政的弊失,他总拿死去的张居正充当挡箭牌,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他“拨乱反正”、“扶危定倾”的首功。
  张四维相继废止前任首辅“不得官心”的种种举措,提拔了一批当初因与老张政见不合而备受打压的“气节之士”,这些行为不可谓不妙,坐实前任罪过的同时,丰满自己的羽翼,更是树立起自己“改革者”的大旗,一时小张首辅人望颇高。
  人算不如天算,正当张四维志得意满,他老父恰在此时驾鹤仙归,前任的悲剧历历在目,他可没胆量冒天下大不韪再搞一次“夺情起复”,况且现在的万历皇帝已经成年,不再是那个时时不能离开辅臣的黄毛小孩。主动也好,无奈也罢,张四维只得回家守孝,临行前,他重加贿赂司礼监太监张诚,盘算着三年后能够得到太监鼎力相助而顺利复职。
  张四维居乡守制期间,他掀起的清算老张运动达到高潮,株连蔓引,无数无辜人士遭到牵连。张居正的亲信,现已革职为民的王篆厚着脸皮出来哀求小张首辅,看在他和江陵故相共事多年的分上,就站出来为老上司求求情,说句公道话吧,也算积德行善,善莫大焉。
  面对失势的王篆,张四维完全没有掩藏,他占了便宜还卖乖:“岳老(张居正号太岳)柄政日久,四方怨恨归之,他若能听取我的忠告,尹周伟业可保,何至于中途而废,落得今日之田地!”
  接着,张四维话音一转,撕破脸皮、口无遮拦地讲:“稽古揆今,未尝见过骄恣如此而得善终之人,在下着实无能为力。况我现在在家守孝,悲情萦怀,不能管理外面之事。”
  话里话外,张四维把自己描写得料事如神,同时暗讽张居正咎由自取,我张四维救不了他。
  其实,张四维对前任的阳奉阴违,早在前任去世之时就有显露。当时张居正刚去世,朝廷一把手不在了,按照礼仪,应由二把手、三把手为其撰写墓志铭、神道碑,张四维虽满口答应,但就是消极怠工。
  半年后,冯保已经垮台,张居正长子张敬修急着安葬父亲,向张四维索要父亲的墓铭并询问时局。
  张四维做出一副友好姿态,再三推脱,说他近来政务繁忙且身体欠安,他与张居正交情深厚,不忍心请人代等,请求张公子再给他一段时间,容他静思撰文。冯保垮台不会波及张居正,公子尽请放心。
  善良的张公子完全听信了这位油滑政客的花言巧语,但他最终也没收到张四维撰写的墓志铭,直到大难当头才幡然醒悟,认出了他的虚伪面目。
  政治的复杂常常令人不知所措,有时只能无奈与遗憾。
  张四维机关算尽,奈何运气欠佳,丁忧尚未结束,就不明不白地一命呜呼,早早退出政治舞台。
  接任张四维的是状元宰相申时行,如果评选明代最杰出的政治家,张居正当之无愧;但要是评选最成功的官僚,则非申时行莫属。
  申时行是苏州府长洲县人,性情温和,善做文章,凭这两点,受知于张居正,被提携进了内阁。他于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四月接过了张四维的班,到万历十九年(公元1591年)九月告老还乡。
  申时行的首辅之位经历了与张四维的明争暗斗、与新进言官的唇枪舌战,几番周折后才得以巩固下来,可谓来之不易,因此申时行也极为珍惜眼前的美好生活。
  君子外柔内刚,小人外刚内柔,申时行则是内外俱柔,为保富贵,外畏清议,内固恩宠。万历皇帝的偷懒怠政,此公责任最大。申时行以为前任首辅综核名实的做法属“操切束湿”之政,扬言“肃杀之后,必有阳春”,整顿吏治的考成法从此被束之高阁。
  与张居正生前严格教育皇帝相反,申首辅积极帮助皇帝逃学。万历后来每遇讲读,总以身体不舒服等原因传免,申时行对此不但欣然接受,还替万历发明了一个偷懒的办法:用进呈“讲章”代替讲授,事实上永久停止了“讲筵”。这个办法遗毒甚广,直接导致了万历皇帝堕落厌学的恶果。
  他的最大发明是教皇帝把不愿接受的奏疏,留在宫中,不批不发,置之不理,即为“留中”,揭开了万历怠政的序幕。这种“不作为”的态度,使得万历时代的许多紧急政务,无法得到及时处置,不仅危害百姓苍生,更使得年幼励精图治的皇帝中晚年变得惰性十足。
  长此以往,被留中的奏疏堆积如山,后来的董其昌从这些被留中的奏疏中精挑细选,编撰出一部多达四十卷的《神庙留中奏疏》。
  申时行任首辅九年间,目睹过八次龙颜,平均一年还不到一次,以后的首辅在任期内见皇帝的次数就更少了。
  申相公这种捣糨糊混日子,将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两头讨好的行为,看似息事宁人,颇有“温良恭俭让”的君子风度,为其博得很多士大夫的“好感”。
  幸运的是,申时行执政期间,张居正余荫尤在。他躺在前任的功劳下,稳坐首辅长达九年,大明王朝这段时间总体上歌舞升平,四海宁谧。这位太平宰相循规蹈矩,虽于国家无所作为,但于个人却是名利双收,福禄寿三全。
  相传他寿登八十那年,海内名流纷纷前往申府庆贺,渴望一睹太平宰相的风采。嘉定名士娄子柔为他作的寿文,谓申相公执政不如前人任劳任怨,功在社稷。
  前人是谁,大家心知肚明,其实当时年轻人对其赞誉者虽众,也不乏有人指责他废弃前任综核名实之政,导致国家日益朝纲不振,法纪陵夷。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