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47章


无论如何,申时行作为一个守成宰相,正如时人叶向高所言,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人。
  面对年轻一代的批评,他只笑笑说:“国有国体,阁有阁体。禁近之臣职在密勿论思,惟委屈调剂,维持政体平衡,非可以悻悻建白。尔等以后自会明白老夫愚见。”
  这回答深深体现出他浸淫宦海多年的老油条本色,也多少有些讽刺老师张居正为政就是无国体也无政体的味道。
  明末著名史学家谈迁在《国榷》中就一针见血地痛批张四维、申时行二人的倒行逆施:“蒲州(张四维)代柄,务倾江陵以自见,尽反其所为。所裁冗官秕政,一切复之,博惇大之名,阴行排挤。吴县(申时行)亦踵其故智,使纪纲凌迟,侵渔日恣,吏贪而民玩,将堕而兵骄,国储荡然,基无穷之祸。彼蒲州者,诚江陵之罪人也。”
  明史亦对其公允论道:“时行诸人有鸣豫之凶,而无干蛊之略。外畏清议,内固恩宠,依阿自守,掩饰取名,弼谐无闻,循默避事。”
  诚哉斯言!
  张回维、申时行等继任者为取悦一时,尽反张居正所为,博得宽大忠厚的虚名,背地里排挤异己。长此已久,国家纲纪不振,官员贪污纳贿,将士贪生怕死,后患无穷。张、申二人对于张居正诚乃罪人。
  万历在这群无辅君之术的庸相小人纵容下,逐渐开始纵情声色,饮酒使气。他信任的太监,早已不是幼时的“大伴”冯保,而是坏过冯保数倍的张诚;他宠爱的女人,是极端自私的郑贵妃。这一切不得不说跟张申及其后之相有很大关系。
  后江陵时代的万历首辅们
  申时行以后的历任首辅,是许国、王家屏、王锡爵、赵志皋、沈一贯、朱赓、李廷机、叶向高、方从哲,我们这就来瞧瞧他们各自的“表现”。
  许国主政,仅有半年。张居正生前颇爱重此人,延接汲引甚厚,临终前还特意推荐他为可大用的人才。许国曾平定云南叛乱,被皇帝赐予海内独一无二的“八角牌坊”,牌坊现在已成为安徽省的国家重点文物。
  许阁老为人倔强,与言官不合,多次痛骂言官在国家内忧外患之时,除了对任事大臣指手画脚外别无建白,这点颇似他的前辈张居正。最终因力争册立太子之事,申时行、许国纷纷罢相而去,内阁留下王家屏主政,也只有半年之短。
  王家屏为人正直,他当初能够被遴选入翰林院也仰赖张居正慧眼识英才。王家屏德才兼备,上进心强,可惜家境贫寒给他带来不少麻烦。张居正不失为良师益友,赠予他很多珍贵图书和银币,在生活和学业上给予他最大的帮助。王阁老对此深深感恩在心,却也不曾曲迎权相。
  张居正生病时,大臣小臣纷纷前往张府看望元老,甚至为他斋醮祈祷,唯独王家屏退而不前。张居正去世后,群臣一反常态,倒张浪潮甚嚣尘上,在这墙倒众人推的严峻时刻,王家屏又能主动站出来,写信给自己学生为张家求救,上护国体,下泽朽骨。
  王家屏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考中进士,仅经历十六年的官场风雨就顺利入阁。他为人厚道,特别维护言官利益,深受清流喜爱,可谓是万历年间官声最佳的首辅。
  他不畏强权,敢于直谏皇帝勤政,此外,他也和前辈许国一样,再三请求册立太子,此举赢得文官集团的支持,却遭到皇帝的忌恨,万历骂他沽名钓誉,一纸诏令让他告老还乡。
  王家屏走后,本该是申时行的老乡王锡爵出任首辅。但王锡爵言行一致,他早年反对张居正夺情,现在自己家里遇有丧事,毫不犹豫地辞官守制。这样,赵志皋做了九个月的代理首辅。
  次年正月,王锡爵还朝,首辅的位置腾给王锡爵,直至万历二十二年(公元1594年)五月王锡爵告老。然后,又由赵志皋任首辅,到二十九年(公元1601年)九月其病故之时为止。赵志皋是浙江兰溪人,隆庆二年(公元1568年)的探花。
  王锡爵是江苏太仓人,嘉靖四十一年(公元1562年)的榜眼,与申时行既是同年又是同乡,他在阁中总是无条件维护申时行,难怪言官责骂申王二相“同恶相济”。
  王锡爵建议万历“三王并封”,不料因此大损声名,被东林名流高攀龙骂得狗血喷头而郁闷回乡。
  赵志皋起初也是热血澎湃,反对张居正夺情,他亲自跑到张府,对比他还年轻四岁的张老师“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最后警告他如果执迷不悟,会付诸青史遭万世唾骂。
  张居正一气之下把这个不听话的老学生贬到遥远的广东。赵大人荣辱不惊,格外淡定,在荒蛮之地饮酒赋诗,直到张居正去世以后才官复原职。
  但这位赵大人做了首辅以后却变得异常胆小怕事,遇到难题就打退堂鼓,连一件实事也不曾办到。他任职期间恰逢日本丰臣秀吉攻打朝鲜,明廷抗倭援朝,赵阁老为求自保,竟把明廷在战争中的错误推在兵部尚书石星头上,害得石星死于狱中。
  之后赵阁老更是消极怠工,只会请病假,不办公。大概是他这种性情得到了万历青睐,他一共写了八十几次辞职奏疏,万历偏不遂他愿,直到死在任上。
  赵志皋以后的宁波沈一贯,是浙党领袖。他文采飞扬,是当时有名的诗人。沈一贯早年也和张相爷不合,张居正儿子参加科考,沈翰林担任分房考官。别的考官认为张相公功在社稷,建议他优先录取功臣之子,沈一贯硬是不肯向权臣低头。
  沈翰林给皇帝讲唐史,含沙射影地借古讽今,说如果顾命大臣不能忠心耿耿,无如小皇帝亲掌朝政。这话传到张相爷耳中,对这个不知好歹的小编修更为恼恨,在自己任内始终没有提拔过风华正茂的沈一贯。
  沈一贯的首辅之路与前任一样,也是一事无成。当时司礼监田义冒着生命危险强谏万历撤回祸国殃民的矿监、税使,沈阁老却噤若寒蝉,连太监都看不起他。不过在他手上,帝国轰轰烈烈闹了近二十年的“国本之争”终于搞定,朱常洛终于被册立为太子,郑贵妃的儿子朱常洵同时被封为福王,前往洛阳。
  沈一贯为官操守也令人不敢恭维,他接受楚王朱华奎重额贿赂;他还炮制“妖书案”,企图把自己内阁同僚沈鲤和他的学生——礼部侍郎郭正域,置之死地而后快。
  沈鲤和郭正域都是万历年间的贤良忠臣,官声颇佳。沈一贯的阴谋终究没有得逞,在举国一片非议声中黯然下台。沈一贯回家后闭门不出,一味写诗自娱自乐,亦自嘲:
  写真自咏
  浪说图真岂有真,鬓丝何夜忽成银?
  可怜落拓青藜子,独睹揶揄白眼人。
  筹国无成疑燕雀,画师终不到麒麟。
  从来后辈轻前辈,况我今先厌此身。
  晚年沈一贯晓得自己“筹国无成”,实在颇为不易,此说是谦虚之词还是诚心悔过已无从考证,但他终究算有自知之明。
  明人沈德符看得透彻,赵志皋、张位、沈一贯等人早年都敢于和权势煊赫的张相公唱反调,忤逆权相被贬谪而赢得士林的啧啧称赞,尔后由此“光辉事迹”而入主文渊阁,结果自己掌权以后也没跳出勾心斗角的怪圈,于国于民无所补救,人气骤然跌落谷底。
  正如意大利经典名著《君主论》所讲:评价一个人不要只看他从前做了什么,而要看他掌权后的作为。
  此时,群臣都结党相攻。在江南重镇无锡,被皇帝罢黜回乡的顾宪成,居东林书院讲学,议论时政,褒贬人物,形成著名的东林党。东林之外,还有齐、楚、昆、浙等地方党。朝廷上的私党和民间的清议,渐至纠结而不可分。
  沈一贯退休以后,由朱赓继任。朱赓是浙江山阴人,这时已是年近古稀的老人,没有多大精力来纠正皇帝的种种恶习。他上疏十次,批下来的难有一次。他为人敦厚老实,没有功劳也算有苦劳,最后死在任上。
  接着,两个福建籍首辅——李廷机和叶向高依次登场。
  李廷机为人正直,才华横溢。张居正做次辅期间就很钦佩刚考取举人的李廷机,请他给儿子当老师,李廷机谢而拒绝。张居正柄政后,李廷机写信给张家公子,表示自己很敬爱令尊,然其晚年一些举措令其不敢苟同。
  待李氏执掌政权,他和叶向高在内阁中私下交谈过眼前政局。叶向高认为,如今的混乱不堪都归结为当年张居正“擅权市恩”留下的后遗症,即便他现在尚健在也一样无计可施。李廷机不以为然地表示,当年主少国疑,张居正可谓对症下药。
  叶向高作为东林首辅,八面玲珑,与他之前的申时行、王锡爵、李廷机,之后的阉党老大魏忠贤都相处甚欢,却把一切罪恶的根源都推在死老虎身上。
  尽管李大人操守极好,但清流认为他是声名狼藉的浙党领袖沈一贯的接班人,因此一再遭到炮轰。李大人禁不起再三弹劾,主动申请辞官,他先是把房子捐献给穷人,让全家老小卷铺盖走人,自己独身跑到附近一所破庙住下,人称“庙祝阁老”。自古以来,宰相下榻破庙,也只有大明王朝的李廷机了。
  “庙祝阁老”连连给万历皇帝上了一百二十三封辞职信,苦苦请求卸任,超越当年的赵志皋,成为史上递交辞呈最多的宰相,却都如石沉大海,杳无音讯。无奈,“庙祝阁老”顶着擅离职守的罪名,冒着抗旨杀头的危险,自作主张跑回福建老家,结束了北京的政治生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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