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48章


  然后就是他的同乡叶向高继任首辅,叶向高远比李廷机精明圆融,他大披帝宠,也深受清流喜爱。他没有张居正那样勇敢任事,却也曾经写了若干慷慨激昂的奏疏,劝万历勤政爱民。
  “微臣进退可以置之不问,文武百官不能全部没有,言官建言不能一律不纳,封疆大吏不能不派遣。如今中央与地方离心离德,肘腋之间怨声载道,天灾人祸难以预见。陛下与臣僚隔绝,阁臣不得尽忠,六部无法尽职。全天下已没有一个可信之人,陛下却自以为是。臣恐怕自古圣明帝王,没有这样做的。(臣恐自古圣帝明王,无此法也。)”
  好一句“臣恐自古圣帝明王,无此法也”,言外之意就是陛下您是昏君,不是圣明帝王。做臣子的话都说到这个分上了,而万历依然是淡定地“宅在深宫赏佳丽,千呼万唤不出来”,继续“万事不理”的甩手掌柜生涯。
  叶向高的继任者方从哲,虽然远祖是浙江德清人,却在京城土生土长。正因如此,皇帝对他更是放心,因为他不可能像李廷机那样突然罢工,跑到遥远的福建。他也是万历十一年(公元1583年)的进士,与上述二位福建阁老有着同年之谊。
  这时的帝国已不是当年四海升平的繁华景象,早已病入膏肓,官员们不理公务,奔波于朋党之争;官场中党同伐异,爱恶交攻。从中央到地方,门户林立,派系深重,互相打击报复。
  面对这样一个“断头僵尸”政府,连官声不佳的方从哲都叫苦不迭,“职业尽失,上下解体”。方阁老是浙党领袖,在万历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八月以后唱起了独角戏,一直唱到万历四十八年(公元1620年)七月万历老头子咽气归天,在内阁“独相”六年。
  万历皇帝这时候越发荒唐:五十几个给事中,只剩下四个;一百多个御史,只剩下五个;六部的尚书侍郎也剩下四五个,都御史一缺仍旧虚悬,万历一概不管,方从哲也只是敷衍,想了事而一事不了。
  同败絮其中、千疮百孔的大明朝相比,其东北边境却是狼环虎伺。
  努尔哈赤这时已经崛起,于万历四十二年(公元1614年)七月击溃杨镐,灭掉叶赫与哈达,万历四十六年(公元1618年)四月又打下抚顺。
  一些不怕死的官员冒死犯谏,慷慨陈词,自发跪在文华门外,恭请皇上批发奏章,增派援军,急发军饷!他们又从文华门转到思善门外跪求。
  民众的哭号,官员的焦急,如火如荼的民变兵变,遍地的诟詈和反抗暴政的革命,一点也没有打动皇帝的心。
  万历帝始终与爱妃宅在偌大的皇宫里嬉戏作乐,毫不理睬外面的事情。明末清初的侯玄汸在《月蝉笔露》中说:“群臣皆背公营私,日甚一日,外患愈逼,党局愈多……民愈贫矣,吏愈贪矣,风俗益以坏矣。将士不知杀敌,但知虐民;百官不知职守,但知苛刻。”可见当时政局之混乱。
  就连出使帝国的朝鲜使者也深有同感:“予观近日大小唐官、唐将所为,全无远虑,惟以贪边轻勋为能事。日夜忧虞,虽陈药石之言,如以水投石,少无动听之事。”
  内忧外患当头,士大夫们早把礼义廉耻抛之脑后,毫无忧患意识,对金钱的贪欲反而日益炽烈,政以贿成,生杀予夺,不出于公道,发号施令均要银子打点。
  邻国大臣都以为“天朝之事亦可忧”,而后继的首辅们不是明哲保身,就是勾心斗角,罔上行私。人品端正的又有心无力。
  从哪里再召唤出一个磊落奇伟之士,大破常格,扫除廓清天下之患?无怪乎钟惺感叹“今世颇知惜江陵”,而无情的现实却是,世间已无张居正。
  直道在人心不容泯
  “直道在人心不容泯”,这是一代名贤沈鲤为《张太岳集》作序所感。当张居正被诬之际,皇帝一声令下,褫夺其官阶、谥号,群臣莫不胆战心惊,自上而下掀起一阵腥风恶雨。
  怨者纷起,投机者蠢动,亲近者也为了自身名誉急忙洗脱与之关系。人亡政息,对张居正群起而攻、落井下石的局势一度非常严峻。
  然而就在抄家籍没的当年,也有许多深具正义感的官员挺身而出,为已故首辅求情,追述张居正功不可没,虽然不少被视为同党遭受贬抑,但为其鸣冤叫屈者仍不绝于缕。
  当朝大思想家李贽振聋发聩地盛赞张居正乃千古“宰相之杰”;抚文追思,怆然泪下者有之;刊刻遗集,自行出版者有之;树碑立传,歌颂其“社稷之勋”者有之。
  一般论者都认为张居正冤案之官方昭雪,始于天启年间。那么,万历年间是否有大臣公开为居正上疏鸣冤?
  明史有论,“终万历世,无敢白居正者”,故而后世多数历史学家、包括传记大师朱东润先生,对此也都深信不疑。
  事实果真如此?明末清初史家周圣凯《楚宝》之张居正本传,“万历末年,台谏连章奏居正冤,言有十大功于国”的记载赫然入目。鉴于周圣凯生活年代更接近于传主,令人不能不质疑《明史》之论。
  其实,明神宗还在位之际,就有户科给事中官应震公开上呈《为救时旧相论定多年,仰祈昭雪沉冤,以慰忠魂以开相业》。该奏疏收录在明末博物学家董其昌编辑的《神庙留中奏疏》吏部卷一。
  奏疏开篇开宗明义:“陛下亲政以来,一直广求有肯任之心、能任之才、敢任之力,如大学士张居正这样的大臣。居正去世将近四十年,从来人品,日久论定,岂有四十年无法评论?”
  接着逐条介绍居正在阁十六年对国家的贡献、招人怨恨的原因、他的过失及因此导致的悲剧。
  官应震声称,他早年也痛恨居正夺情、专权,但经过二十多年的宦海生涯,他认为居正功在国家、过在身家,祈求明廷为他昭雪,以此激励后来人。
  由于张门冤案的始作俑者万历皇帝尚在,此疏如石沉大海,依旧以“留中”的方式冷处理。老万历一命呜呼后,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挡为张氏申冤的洪潮了。
  历史的奇妙在于它的峰回路转和柳暗花明。天启初年,张案的初步平反,有位关键人物参与其中,引来争议,他就是当年反对夺情被杖贬的邹元标。
  当时及后世论者认为,尽管邹元标当年因激烈反对夺情而遭杖谪,可邹先生不计前嫌,是为身在地下的张居正复官复谥的第一功臣,并且他留下那句著名的“功在社稷,过在身家”的经典评论,成为明清史家对张居正其人的主流评价。
  更有甚者煽情道:白发苍苍的邹元标目睹时局败坏,幡然醒悟,后悔当年的鲁莽行为,重新拜倒在这位社稷能臣脚下。他拖着残疾的双腿,为他当年的政敌平反奔走呼号。
  明末清初广为流传着这样一个故事:“邹元标晚年想法有变,他还专程去京师要求首辅叶向高恢复张阁老的谥号,讲其后悔自己年轻时的意气用事。”
  吴应箕对此颇为质疑:正是因为邹大人当年不畏权贵,誓死捍卫纲常名教,才成为天下读书人的精神偶像。可人上了年纪怎就后悔当初所为?
  吴应箕越想越郁闷,亲自找来御史方震儒问个究竟。
  方御史告诉他,当时邹元标为总宪(即左都御史),要莅临都察院,诸位御史各就各位。
  总宪郑重发话说,张居正当年夺情起复确有罪过,他当时出于激愤,不能不进言。现在想来,张氏于国有功,谥号亦当返还。
  在座的诸御史皆佩服邹元标心胸宽广,不抱成见。
  这个记载出自复社(复社号称小东林)文人笔下,主旋律莫不是为东林精神领袖歌功颂德,不可尽信。
  然而,历史讲究的是史料、证据,而不是煽情、臆测,事实到底如何我们不妨做一番考证。
  纵观《明熹宗实录》和邹元标本人的文集,没有一篇他为张居正平冤昭雪的奏疏。倒是黄宗羲的《明儒学案》中的邹元标本传上说,楚籍大臣陈大道为故相请求恤典,引起邹大人不悦。于是就有言官弹劾邹元标不明是非,为修旧怨而犯公论,不肯为张居正正名。
  邹元标无法忍受,极力为自己辩驳,他仍然站在道德至上、宏儒硕学的至高点,批评张居正学术偏激,刚愎自用,对他的人品也颇有微词。
  邹大人回忆,当年的大清算运动中,不少人是出于忠愤,当然也夹杂有投机媚上的小人。我堂堂君子在当年那么恶劣的政治环境下,都不落井下石,现在怎么会和一个死去四十多年的朽骨为仇?总之,反张风波最终发展到让张相爷家破人亡确实过分,现在该是平反昭雪的时候了,表彰他当年的辛劳,以激励后来者奋进。
  接着,东林首辅叶向高也连忙跑来说情:“张居正之恤典本楚人所求,臣等如实拟之。张居正功罪本不相掩,褒贬何妨并存。邹元标之沉默,臣更服其无成心,奈何以此罪之?”
  东林老战友叶向高这番说辞充分说明,张居正之平反乃楚人的努力,邹元标并没有明确表态,只是在政敌咄咄质问下才站出来表态,他只是顺水推舟不反对而已。所以邹元标力主为他当年的政敌平反,显然是个美好的传说。
  明末李逊之的《三朝野记》载:“邹公年高德劭,涵养粹然。有追论江陵者,公独曰:‘江陵之过在身家,功在天下,绝不以一己嫌怨参也。’”按照这种说法,邹元标私下相当肯定江陵相业,力阻旁人追论张相。不过细细想来,天启年间,魏忠贤专权,东林和阉党争斗得你死我活,谁还有工夫追论四十多年前的首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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