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间已无张居正

第49章


况且李逊之又是东林党领袖,吹捧同道无可厚非,这则笔记的可靠性不免令人质疑。
  撇清了邹元标与平反张案的关系,我们来还原历史真实。天启二年(公元1622年)春,户部侍郎陈大道带领多名在京楚绅联合上疏,为沉冤四十年之久的故相张居正请求恤典。
  恰恰此时,湖广荆州的张居正墓突冒白烟,整座墓园都笼罩在白雾之中,连续三天三夜方才散去。大概是功业彪炳的张相爷沉冤太久,苍天都为之哀鸣悲号,朝廷这才复其官衔、谥号,并赐祭祀,没有变卖的房屋一并归还。
  降至大明崇祯年间,越来越多有识之士有感于江山日非,怀念五十年前江陵柄政时期的美好岁月。
  汉阳人李若愚大声疾呼:“居正辅神庙十年间,事甚确。居正死四十余年,莫敢列其功烈……其诸孙被褐负薪,令人酸楚。问其才多可录者,合查当年荫典尽还之,尤未足偿其社稷功也。居正亦可含泪入地矣。”
  崇祯三年(公元1630年),礼部侍郎罗喻义等争相讼居正冤,全面列举其整顿吏治、丈量土地、治理河槽、振作武功等历史功绩,高度评价了故相忠贞报国、不计得失的高尚品格。
  年轻的崇祯皇帝看了奏疏,抚今追昔,对天长叹:“臣工皆自保名利,似居正者,以天下己任,何叹国事不兴?”接着,皇帝正式下旨:“旧辅张居正相皇祖十年,肩承劳怨,力振纪纲,饬举废多,有功可纪,虽以夺情及后蒙议,过不掩功,委当垂恤,所请荫赠所司看议以闻。”
  崇祯十三年(公元1640年),吏部尚书李日宣等人合奏:“故辅居正,受遗辅政,事皇祖者十年,肩劳任怨,举废饬弛,弼成万历初年之治。其时中外乂安,海内殷阜,纪纲法度,莫不修明。功在社稷,日久论定,人益追思。”
  崇祯帝恢复张敬修官职,赠谥“孝烈”,表彰他捍卫家父而自杀殉家的节烈,妥善安排其孙张同敞荫承中书舍人。
  至此,张居正冤案在历经数十年的曲折后,终于彻底平反。时有诗人王启茂在拜谒张文忠公祠堂时,心中万分感慨,挥笔写下一首堪称史诗的《谒江陵张文忠公祠》:
  袍笏巍然故宅残,入门人自素衣冠。
  半生忧国眉犹锁,一诏旌忠骨已寒。
  恩怨尽时方论定,边疆危日见才难。
  眼前国是公知否?拜起还宜拭目看。
  奈何这位传奇首辅生前的一切恩怨是非只有随着所有当事人都死去,才得以盖棺论定,然而这时,已到了边关危急、国是日非之际。
  不幸中的万幸是,张居正生平曾自负地说道:“国家多难之秋,皆楚人挺身而出。”他不曾想到自己身后之冤的昭雪也是由他所敬慕的荆楚人士(如官应震、梅之焕、罗喻义等)不计风险,振臂高呼而成。群山万壑赴荆门,在为张首辅感到欣慰的同时,也被这风景瑰丽的楚地,仗义勇敢的楚人深深折服。
  江山无恙慰英魂
  板荡之后,而念老臣;播迁之余,而思耆俊。
  物是人非,当大明王朝国将不国之时,崇祯皇上抚髀长叹:有一百个庸相不如一个救时宰相。
  可惜,为时已晚,一切都无济于事,没多久,统治中华大地两百七十六年的明帝国终在一片刀光剑影中翕然坍塌,而地球彼岸的西方国家正在处于工业革命的前夜,朝着近代社会迈进……
  不得不说的是,明末农民起义领袖张献忠部下亲到江陵,要张居正五子张允修出来做官,张允修不从,留绝命诗“愿将心化铮铮铁,万死丛中气不磨”,自焚而死。
  荫封中书舍人的张居正曾孙张同敞,后来拥立桂王朱由榔称帝,做了南明兵部侍郎,总督广西各路兵马兼督抗清军,翰林院侍读学士等职。清兵攻桂林的那天傍晚,他与广西巡抚瞿式耜会面。瞿式耜劝他逃亡,他却毅然回答:“死则俱死耳!古人耻独为君子,君独不容我同殉乎!”
  翌日上午,两人被一同押往靖江王府,后软禁于桂林。最终在被囚禁四十余日之后的永历四年(公元1650年)闰十一月十七日,与瞿式耜在桂林英勇就义。传说张同敞人头落地时,身子仍然向前行走三步,然后才倒下。
  疾风知劲草,不论是“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悲壮,还是“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的无奈,中华文明每当发出“万里腥膻如许,千古英灵安在”的哀叹之时,总会有无数仁人志士挺身而出。
  君子死社稷,何憾之有!
  张居正一生为国,死而后已,虽然身后有过落寞委屈,也有沉冤昭雪。这个家族传承更多的是对国家的忠诚与热爱,张氏后人的义举,正是他们血脉中这个烙印的最好注解。
  与其师张居正近来不断为人啧啧不同,神宗不神,定陵不定,张门惨案的始作俑者万历皇帝始终难逃“明实亡于万历”的学术论断,他作为朱氏家族的罪人被刻在历史的耻辱柱上,历史的公正即在于此。
  张居正的一生留下了不可思议的传奇,也留下了擢数不尽的遗憾。他在政治中成长,在政治中成熟,在政治中成就丰功伟业,不期亦在纷繁的政局中身败破家……最终,他又在时局的召唤下洗耻雪冤。
  那些曾经令人艳慕的功名富贵,终究要化作一缕青烟无情地散去。他生前固然遂行其志,然而毕生的心血精力却随着泥土被埋入九尺黄泉。正如他年轻时所作《适志吟》:
  我志在虚寂,苟得非所求。
  虽居一世间,脱若云烟浮。
  他建功立业时一定气宇轩昂,处于平和时一定深沉淡然,蒙受灾难时一定悲情漫漫,一再被大富大贵、大灾大难所缠绕。是是非非伴随其生前身后,经过时间的过滤,人事纷扰、利害相争都已淡化,他的诗意也就变成一种空灵,留给后人无限的思考。
  斯人已远,斯事可鉴,斯情可叹,斯业可颂。
  附录 与文坛领袖的江湖恩怨
  这班同学不寻常
  嘉靖二十六年(公元1547年),恰逢三年一度的科举考试之年。当时的科举考试,既是对参考者多年苦读的文化水平考试,也是统治者选拔治国之臣的重要途径,基本上相当于现在的高考、研究生再加上公务员考试的混合体,录取比例之低更是令人咂舌。
  金榜题名是每位读书人的梦想,自隋朝起至二十世纪初的一千三百多年中,多少人皓首穷经从弱冠之年考到年逾古稀,都未能取得一功名,竞争之激烈可窥一斑。
  和NBA(美国篮球职业联赛)选秀时新秀球员有大小年之分类似——好的年份你就算在第十三顺位都能选到科比这样的天才球员,而差的年份,如同大名鼎鼎的水货状元布朗那样的球员也比比皆是。科举考试或许有瘸子里挑将军的尴尬,时不时也会出现人才井喷的场面,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便是一次天才云集的考试。
  这一榜的进士人才济济,应该算得上是明朝科考史的“丰收年”。纵观金榜,他们之中日后有的成为杰出的首相,有的成为封疆大吏,还有的成了一流的文学家……
  尤其有两位名垂千古的人物蛰伏其中,他们的名字和嘉靖二十六年丁未科其他进士相比,留给后人更多更深的记忆。两位青年此时看上去与其他进士尚无二致,可谁又能想到,两个传奇人物的人生轨迹,在这一刻有了交集,这次科举,也成了两人今后几十年剪不清、理还乱的复杂关系的微妙开端。
  他们就是二十年后咤叱风云、在大明政坛搅起滔天巨浪的政坛领袖张居正,和隆万之际独擎文坛大旗、盟主文坛二十年的“后七子”领袖王世贞。
  中国古代士大夫的理想人生,通常有两个方向,或是经天纬地,成为治国安邦的良臣;或是蜚声文坛,留下传诵千古的文章。张居正和王世贞作为践行这两种人生的典型代表,他们的命运也正是当时万千学子命运的一个小小缩影。
  王世贞,字元美,晚年自号弇州山人。或许有些朋友并不熟悉这个名字,但提起明代奇书《金瓶梅》,大家一定耳熟能详,而《金瓶梅》传说中的作者“兰陵笑笑生”就被人怀疑是王世贞。尽管《金瓶梅》作者之谜始终没有定论,但亦由此足可见王世贞在文学史上的地位非同凡响。
  王世贞比张居正年小一岁,出生于江苏太仓的一个书本网,从小衣食无忧,生活颇为宽裕。他祖父王倬历官成化、弘治和正德三朝,最终官至南京兵部侍郎,父亲王忬也做到都察院右都御使,所以王世贞可以说是个不折不扣的官宦子弟。
  王世贞从小耳濡目染,写得一手漂亮的文章,年纪轻轻就与李攀龙同为“后七子”领袖,中晚年则独领文坛达二十年。
  严嵩父子权倾朝野之际,王世贞初入政坛,他不乏文人的理想主义,坚决不依附权贵,和彼时的张居正境遇类似,两人的仕途都颇为不顺。
  有心人不禁大声疾呼,他们的同年杨继盛挺身而出,弹劾严嵩十大罪、五大奸,杨继盛的作为在当时无异于以卵击石,他的呐喊没有唤醒嘉靖皇帝,自己也落得个身陷囹圄的悲惨下场。
  此时的张居正并非没有正义感,但老成持重的他选择了沉默并等待时机。
  王世贞则书生意气大发,他毫无畏惧地入狱探望被严刑峻法折磨得奄奄一息的杨继盛,还时不时送汤药为其疗伤,与此同时,王世贞还充当起可怜的杨夫人的秘书顾问,为其代写伸冤疏投给皇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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