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钿

27 世间造化皆游戏(上)


只这一夜。练淮只在秋凉处这一夜。此后再没来过。
    沈景意果然是个心思缜密的女子。沈诘知道代嫁之事后虽然震怒却也无计可施。一月有半后,练淮也确如她所料被派往沈国边界对敌蛮夷。
    秋凉的身份,日日伴在身边的觅儿知道,远走天涯的沈景意知道,朝堂之上的沈诘知道,出征边关的练淮也知道。
    她倒不知道这样有什么意义。
    呆在将军府,每日清闲得很。眼盲许久,她头一遭觉得要是能看见,兴许会比现在这样一天到晚
    面对着一片漆黑发呆要来的好。
    桂秋时节,连着下了几日秋雨,今日方停,院里屋里都有隐隐潮意和桂花的气味。这几日她的身
    子分外不舒服。大约就是闲出了富人病。
    正想着,她忽然觉得桂花的气味甜得发腻。忍不住喉间一阵恶心,她下意识地以手抚喉。
    “夫人,您最近一直恹恹的。”觅儿赶忙上前轻拍她的背,“奴婢去叫府里的医官来吧。”
    秋凉匆匆抬头瞥一眼觅儿,俯身强压下呕意。
    这丫头对她像是真的关心。在将军府的这段时间,觅儿上下打点周全,处处帮她遮掩处理。闲暇时,还常讲些趣闻来帮她消磨时间。言语间,她感觉觅儿应该是个极有趣又极牢靠的人。
    可她实在是已经糊涂了,觅儿到底为什么这么向着自己?若真是因为她的样貌,那觅儿病得也是不轻。
    又一阵恶心泛上喉咙,秋凉挥手示意觅儿去请医官。她本以为也许只是积食一类的小毛病,熬一
    熬也就过去了。没想到连着几天了,身子还是不大爽快。
    和谁过不去,也别和自己的身子过不去。秋凉娥眉轻蹙,一提到身子,她不能不想到自己原本就
    不规律的葵水已经许久未来。
    自从和练淮同房......她咽一口口水,不会这么准吧。这种风月故事里才子佳人一发一准的故
    事......怎么会真的发生?
    事实证明,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之所以脍炙人口也是有原因的。所谓老生常谈必然是别人说烂颠
    扑不灭的真理。风月故事,也是自古以来各位写书人总结历史变迁规律书写而成。
    一袭素衣的医官恭敬地收起盖在她手腕上的绸缎,恭敬地拱手施礼,恭敬地开口:“恭喜夫人,
    您有喜了。”
    恭喜,这医官愈是恭敬,秋凉愈想踹他两脚。何喜之有?练淮成婚那日所言“既然是长公主送来
    的好姻缘,我就收下了”,这话里话外都透着古怪。她虽对他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眷恋,但
    这高官名门的利益场,她还是宁愿避而远之。
    可现在,避无可避。
    “有劳医官了。”秋凉尽力压制自己的不耐,由下人送走了医官。
    将军府训诫下人有如沙场上训练士兵,府里的下人都是听得话里深意,看得场面利害。加之练淮
    不喜人近身服侍,下人们都惯了站在离主子远些的角落。
    觅儿此刻细看了秋凉神色,又见其余的人都离得远,便问道:“夫人似乎并不愿怀上这个孩
    子?”
    离宫足月,练淮虽然深不可测,但从未再来招惹她。秋凉在宫里紧绷的神经已经松些了,她暗暗
    叹了口气,讲出心里话来。
    “你说呢?怀上这个孩子,我是再不能妄想脱身了。”
    将来这孩子出生,不晓得是祸是福。
    “夫人若真不想要这个孩子,也不是没有法子。”觅儿嘴角微抿,既然是她不想要的东西,她便
    帮她拿掉,“日前府里新进了一种北方进贡的果子,名唤洛神珠。旁人只晓得那果子提神开胃,
    却不知道它还有落胎之效。”
    觅儿看看秋凉无甚表情的脸庞,继续说道:“倘若夫人想要一试也无不可,不论怎样是不伤及夫
    人身子的。不知夫人意下如何?”
    秋凉从来不是情感纤弱细腻的人,却也不是杀伐果断的人。她不禁手抚腹间,掌心是衣料上勾勒
    华美图样的金线纹理,蓦地让她想起练淮带茧的手。
    可留下这孩子于她而言又确实难办。
    假如没有这个孩子,她又能如何呢?难道也像沈景意一般出逃?
    于沈景意来说,嫁给练淮做一颗棋子是种绝境,所以她可以逃得义无反顾。而秋凉,且不说现下
    的处境不糟,未来也还是吉凶未定。即便她能狠下这个心,长公主无故落胎,传到沈诘耳中不知
    会如何。
    她要是如此轻率举动,反给自己招来杀机,又是何必。
    “罢了,我在府中无事可做,怀着这个孩子权当消遣了。”
    这借口,也是绝了。
    秋凉讲得一本正经,觅儿却是不解。方才还说这孩子是个麻烦,一盏茶的功夫就又想把这孩子生
    下来了。
    觅儿微眯了下眼,果然前世难忘吧。
    秋凉察觉到觅儿的沉默,只以为觅儿因遭到否决而羞恼。
    “我这个人,就是有些优柔寡断。相处的时间不短,你也是知道这点的。”
    觅儿浅作一揖回道:“此事事关重大,夫人自当谨慎决断。觅儿不过是您的陪嫁丫鬟,您无需顾
    及觅儿的想法。”
    真是......她又不是真正的长公主,可觅儿人前人后都待她如主。秋凉也不知该作何感想。换做
    从前,想必她会十分感动。但自从入宫又出宫,她委实无法再轻易相信别人。
    秋凉微微颔首以示回应。
    屋外天色阴沉晦暗,风雨欲来。
    这段日子里,沈诘不是没有来过,只是每每寒暄两句便走了。他待她就如同对待一个普通的妹
    妹。
    沈诘大抵是拿她没有办法,只能出此掩人耳目的下策。他远不如表现出来的那么精明而善于谋
    略。甚至,他不如沈景意。当然,这对秋凉只有好处。
    无聊闲想时,秋凉曾想,若是沈景意是个男儿,这皇位保不齐就是她的。
    边关战事捷报连连,练淮每个一段时间便会写家书回来。觅儿会念给她听,虽然字里行间都透着疏离。可如此一来,在别人眼中,他们便是恩爱的新婚夫妻。
    将军府里安适的日子过得流水一般。转眼已是乏月之时,四月暮春,府里荷塘边的柳枝早低垂拂
    水。
    府里荷塘边有一小亭,此刻亭子周围围了重重叠叠的纱帐遮风。亭中是捧着家书的秋凉。觅儿则
    立在一旁。
    听觅儿读来,家书的内容不过是行伍行军至何处,取得多少胜利。秋凉把家书贴在胸口,练淮的字迹必定是疏朗劲挺。她先前也曾令人写信告知练淮她怀胎之事,练淮反应平平。也对,她想要他有什么反应呢?
    如此已经很好,和煦日光下起着涟漪的水面,一阵清风拂过。倘若这样安好的日子能够继续下去就好了,她偶尔可以想象这一切都是真的属于她的。
    只可惜......
    忽地,秋凉只觉小腹坠胀,温和的阳光落在她脸上皆是冷汗。
    一下。
    两下。
    三下。
    她下身骨头仿佛被外力扯开般疼痛,她可以感觉到腹中的孩子似乎在动来动去。
    “医官都说了就是这几日了,您还非要出来晒太阳,真是......”觅儿连忙扶住秋凉,呼喊亭外
    的下人去唤医官和稳婆。
    幸好荷塘离秋凉卧房不远,婢女们有条不紊地将她抬回房中。早已准备好的大红衾被展开在秋凉
    身上,匆忙赶来的稳婆支使下人准备热水毛巾。
    觅儿于医术上不通,也不知道现在是个什么情况,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稳婆忙着指导秋凉产子,无暇顾及她。倒是后到的医女让她放宽心,夫人足月而产,怀胎时护理
    得当,医官又在屏风外守着,不会有大问题。
    秋凉神思恍惚,下身忽地剧痛,忽地又恍如没有知觉。只是听从稳婆的,尽力大口吸气呼气。
    也许疼痛太甚,她眼前出现围绕阴霾的殿宇角落,被风拂起的白色衣袂,落英缤纷的巨大花
    树......还有一望无际雪野中倏忽不见的男子身影。
    她怎么会看见?
    有一个晃神,秋凉竟可以看见雕梁画栋,轻纱曼垂。她可以看见了?
    羽素,莲初。一个个名姓,一场场过往,犹如走马观花般页页翻过,又如潮水般将她湮灭其中。
    “以后不要跟着我。再不要跟着我”
    “反正你摸了我的脸,就要对我负责。难道你想始乱终弃吗?”
    “我了解的是全部的你,我爱的亦是全部的你。让你安心,让你了无忧虑地活着。”
    “与你无关。我爱你。”
    秋凉神识混乱,许多场景声音胡乱重叠相互交叉。不光身下剧痛难忍,脑子也仿佛要炸开一般。
    “啊——”
    她闷声痛喊,撕心裂肺,痛遍周身。
    孩子的啼哭在房内响起,她身下余痛阵阵。
    她是上神羽素......
    她蓦地想起那日重焱所言。
    “一旦与男子诞下后代封印便会解除。”
    稳婆抱着孩子,兴高采烈地笑道:“恭喜夫人,是个小公子呢!您瞧这眼角的红痣,这面相,天
    神下凡,小公子日后定会为练家光耀门楣大有作为!”
    眼角的红痣。
    天神下凡。
    羽素虚弱无力地弯起一抹苦涩笑意。
    “那真是极好。”
    温热的液体却不可自制的汹涌而出。
    真真造化游戏,今生今世居然是如此的安排。
    她眼尾余光瞥到觅儿带着担忧神情的脸,这孩子,很眼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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