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钿

29 世间造化皆游戏(下)


翌日府中荷塘朱亭。夏阳微热,微风掠水。
    羽素一手支颐,一手把玩着缀满青花的瓷盏。这虽不是她送与成洹的那只,可人间无趣相思难忘,不知何时她已然养成了酷爱把玩青花器具的习惯。也不为了欣赏,只是出于执念。
    她周遭除却小讹和练涣再无他人。小讹正捧着书坐在一旁。光看她的样子,倒看不出她平日里闲着就爱看书。说是博览群书才好诓出层次,诓出水平,诓尽天下人。尤其昨日没有骗过练涣一事让小讹受了很大刺激,今日看书愈发认真。
    练涣不大耐得夏日暑热,喜欢在清凉的地方玩耍。将军府中最好的去处莫过于这水生凉意的荷塘边。清风一过,恍如暮春时节。
    此时练涣的小手把在亭子栏杆上,小脸上的神情似是百无聊赖,盯着接连一片的田田莲叶的眼睛
    却暴露他的心事。
    羽素想起昨夜小讹对她提起的,练涣说在荷塘里看见一个女子坐于荷叶之上。
    这片荷塘不小,塘里的花长势似乎年年都很好。这里生出的花娇美非常,连莲藕也格外清甜。府
    中常有下人逐舟入塘采集花叶以供观赏,每每露水重的时候也会有下人入塘收集荷叶上的露珠以
    备烹茶之用。
    但练涣所见绝非一般下人。他极早慧,若只是看见婢女采莲,必然不会将此事说给小讹听。
    羽素听闻练家世代簪缨,在练霍以前都是文官。练霍天赋异禀,极通武学,练家到了这一代才成
    了武将之门。练家对待下人虽严明却不严苛,故而那女子不会是前几辈枉死的婢女怨灵。若说是
    莲花成妖,她也常在这朱亭里待着,可从没发觉什么迹象。
    兴许,那花妖不想见她,所以每每她在荷塘边,那花妖就躲远了。再不然,这是个道行极高的花
    妖。
    羽素正想着,余光瞥见保持望着荷塘姿势许久的练涣手脚并用,自亭内的座位上转过身子,脸上
    有些许失望。
    “涣儿,可是在找一个姐姐?”羽素询问出声。
    这话说得她自己都觉得奇怪。一个孩子盯着荷塘,怎么会是找什么姐姐。但这事要是发生在神身
    入凡的娘生出来孩子身上,也有几分平常了。
    小讹翻书的手指停在书页上,练涣对她提起那荷塘里的女子时只是随口一语,她对这事却也有几
    分好奇。
    练涣看了看小讹,小讹姐姐一向和娘亲亲厚,知道此事的也只有她,必定是她告诉娘亲这事的。
    “嗯。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其实也没什么。”练涣理理袖子,手撑着脸,“就是想再看看。”
    那天午间小憩,他偷跑到荷塘边想瞧瞧一直没开的那朵莲花开了没有。刚要走出柳荫,就瞥到一
    个姐姐坐在几片相连层叠的荷叶上,好像在想什么心事。他从没在府里见过这个姐姐,况且哪里
    有人是可以坐在浮萍般的荷叶上的。所以他便悄悄原路返回了卧房。
    羽素抬眼望尽池中风荷,阳光晴好,一丝花妖的气息也没有。
    “那姐姐有什么特别之处吗?”她伸手拂去练涣额头亮晶晶的一层薄汗。
    果然,他不是那个即使溽暑时节也指尖温度凉薄的成洹。这一番轮回,他只是她的孩子。尽管,
    不会是个普通的孩子。
    坐在荷叶上还不算特殊?那还有什么呢?练涣闭上眼作回想状,脑海里闪过一抹红色。
    “那姐姐额间有红得很艳的莲花印记。”说着,练涣用手指指自己的额头,“和她灰色的衣衫一
    点都不搭。”
    额间的红莲,羽素一愣,第一反应是成洹曾在她额间贴下的莲花钿。
    她唇边勾起浅淡的无奈笑意。自从与成洹分别,从前种种越发容易在眼前一闪而过,恍如握不住
    的流沙一般的。
    红莲,灰衣。那女子大约是清笳。
    万年以前,羽素还没有遇到成洹的时候,清笳闯上天界只为见命定之人一眼。可天界无人承认自
    己是清笳的命定之人,她也不肯说出。清笳虽擅闯天界,但看在她没有造成大的骚动,羽素只判
    她在佛陀山面壁一百年。
    当年清笳的修为已是极高。若是在羽素不在上界的时日里,她没有再不知死活地进入天庭,修炼
    至今,她当已近仙体。怪不得羽素没有察觉到有妖的气息。
    清笳为何要待在将军府?羽素委实不解。
    就在这时,练涣拽拽羽素衣袖,一双大眼睛眨巴眨巴:“娘亲。那姐姐究竟是谁?”
    羽素一时语塞,难道要告诉这孩子她是活了十几万年的天界上神,那所谓姐姐是个兴许年纪比他
    活了十几万年的娘亲还大的妖精吗。
    这样说对孩子的身心教育实在不利,她暗暗思忖一会,说:“那是娘亲的一个故人......”
    她正没想好下一句该如何说,一只背羽嫩黄的飞鸟挥着翅膀落在小讹手腕。
    练涣虽早慧,却也被吸引过去,啧啧称奇:“它怎么会主动落在姐姐腕上?”
    “因为,它认得姐姐啊。”这是她咒术所化的假象,只为传递讯息,自然会回到施术者的身边。
    小讹轻点那飞鸟额头,它音调婉转啾鸣一阵,方展翅飞去。
    她笑着摸摸练涣的小脑袋,起身对羽素耳语:“练淮凯旋,沈诘亲率百官于城外迎接。”
    “不过......”她嗓音愈发轻些,带一丝轻视“沈诘还暗中带了一百伪装成侍者的精兵死士。最
    后却是没有成事,此刻练淮估摸着快回府了。”
    羽素挑眉,这一百人的阵仗明着是为显庆练淮战功仪式隆重,暗地里便是沈诘借机除掉练淮的利
    刃。至于缘由吗,无非是功高盖主,让沈诘觉着皇位坐得不稳当了。
    练淮的本事也大,既没有让沈诘得逞,亦没有和沈诘扯破这层面皮。也不怪小讹轻视沈诘,他确
    实没什么大能耐。羽素是个局外人,也忍不住怀疑沈诘当初难道就靠假装出来的威严智慧得了皇
    位,还是沈家实在是后继无人了?
    不管是哪一个,太平盛世,沈国的气数也不会长过下一个百年了。再者现在还不是太平盛世。羽
    素只希望沈国在她作为秋凉活着的时候不要出大乱子。
    羽素又想到,练淮要是回来了,她少不得要应付他。真是麻烦。
    此处朱亭是他回府入宅必经之路,羽素只想赶快回房。却偏偏在这时瞥见荷塘中心孑然独立的一
    抹灰影。
    一手将练涣推入小讹怀里,羽素生怕他再看见清笳。
    “小讹,带涣儿回去。”
    见羽素神色有变,小讹顺着她方才所瞥之处一看,所见即是那窈窕的女子背影。那女子到底是
    谁?
    “那您呢,不回去?”小讹担忧地看着羽素,“那女子该不会是您寻上门来的仇家吧?”
    羽素摇摇头,轻声道:“我不是才说过,那是我一个故人。难得遇到,总要叙叙旧。”
    听到这里,练涣也晓得大约是那姐姐又出现了。他才转头看上一眼,就被小讹抱起。唉,小讹姐姐最听娘亲的话,也罢,他对那个姐姐也没有那么感兴趣,回去就回去吧。
    小讹抱着练涣走远,羽素的手握上栏杆。她和清笳之间哪有什么旧好叙,她只想问清她的来意。
    “清笳?”
    她声音极轻,仿佛呢喃低语一般。清笳却听得真真切切,踏着水痕走到她面前。
    还是羽素记忆中万年前那张美得惊心动魄的容颜,还是那样淡漠里藏着执拗情深的气韵。
    “羽素。”清笳并不唤她上神,腾空飞入亭中,“好久不见。抑或,我未曾想过会再见。”
    和她这样性子的人无需兜兜转转多费口舌,羽素开门见山:“你在练府做什么?”
    清笳神色晦暗不明,,实则正细细打量羽素的表情。
    沉默半晌,她开口道:“当年我为见那人一面不惜冒险闯上天庭,他不愿承认,我便也护着他不
    说出他的身份。如今这里只有你我,我便告诉你,那人是紫微帝君,成洹是我和他的孩子。”
    羽素怔住,一条脉络清晰起来。
    成洹曾告诉她那莲花钿是紫微帝君赠予他的,清笳额间又有一朵绽开的妖冶红莲。天下没有那么
    多的巧合。他原是紫微帝君与清笳的孩子。紫微帝君竟是负心之流。
    成洹,练涣。莫非清笳想带走练涣?羽素娥眉骤然紧蹙,声音也大些:“所以,你在练府做什
    么,你想要带走成洹?可他现在已经不能算是你的孩子了。”
    “是,他轮回转生,已是梁氏的孩子。”清笳挥袖转身,“我也从未想过要带他走。我只是想看
    看他。”她只是想从成洹的眉眼里看看帝君的模样。
    梁氏?梁氏不是练淮的母亲吗,清笳这一番话岂非代表练淮是......
    此时,铠甲刀剑行走碰撞之声在不远处响起。羽素回眸去看,一时呼吸停滞
    只见温润夏风拂起荷塘边的垂柳,还有归来的练淮额前的碎发。
    碎发拂起之处,他眼角半寸有一颗朱砂痣,清冷又妖孽。
    一如他们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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